波澜不惊的岁月里,总有久唱不衰的老歌和胸怀里的人间灯火
城中逗留数月,回到乡下准备上班。晚饭后去串门,见伯母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观察被孵的鸡蛋。孵场非常简陋,却又极其讲究,一个个敞口的柜子上,铺了些新近晒干的稻絮,再盖几张小毯子,正好与屋外的秋后一伏相得益彰。我悄悄走过去,伯母亲发觉我进门,向我示意打了个静止的手势,我明白她的意思:轻点,一些新生命正在破壳而出。就这样,我停在那儿远远地望着,带着与伯母一样祈祷般的眼神,安静地,让那些小精灵们的到来,充满了诗意。而这诗意的策划人,却是眼前这个斗大一字不识的村妇。你甚至可以在那些轻微的破壳声中,感觉到生命的律动,还有快乐。
打小我就知道,伯母是个急性子,嘴皮子躁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泼辣的个性,总让人以为她来自火星,而此刻灯下的她,是那样安静,让你想象不出她内心的细腻。唯有从她轻轻抚摸那些鸡蛋,注视那一个个新生命到来时,你才能够感觉到,原来世间种种热爱,都是福分与厚待。可是,在这喧嚣的世界,有谁,能够真正体会到种田或者说劳作的快乐呢?起先喊苦喊累的,总是我们这些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年轻人。破壳后的雏鸡们叽叽喳喳地闹着,自火星而来的“接生婆”一旁咯咯地乐着。看那残破硬壳里跳出来的柔软的生命,我突然想到独自的核心是一种坚定,被抚去重重灰尘腐垢之后,依然呈现一如既往的真心。这个火星来的粗简的女子,此生甘为村妇,可她的心,她的爱,依旧灼然如初。
伯父大概来自木星,个儿干瘦,话不多,眼神有些呆滞,喜欢蹲坐在角落里一个小板凳上,貌似思想者大卫的忠实粉丝。由于长期面对火花闪烁的伯母,难免发生碰撞,碰撞多次的结果是,木星也带上了火药味。伯母总跟人说,伯父的坏脾气都是她惯的,这话绝对符合自然规律。这会儿,只见他坐在小院门口,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怨气话。原来,他们一家晚饭还没开伙,说是一家,其实,儿女早搬到城里自己住了,家中两个老人不甘寂寞,又种田,又养鸡,外人看来也许很是操劳,但他们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快乐。
终于,伯母从孵房里带着张笑脸出来了,伯父还不忘唠叨几句。来自火星的伯母像进化后的水星一样,面对木的坚硬,火攻易至内伤,水攻适中,以柔软化之,如十里春风,朽木也会开花,这也许就是一个平凡村妇营家的智慧,知所守,知所戒,攻坚者莫之能胜。伯父似乎说顺口了,火药味越来越大,伯母按捺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回应,马上就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伯父随后也跟了进去,打下手,择菜,烧火。伯母见我在,一边忙活,嘴巴也不闲着,有谈男朋友,这个问题见一次问一次,倒也不嫌问,总是抱歉地笑笑说没有。伯父专心烧火,不时来替我解围,训斥伯母两句:别啰唆,菜要烧煳了!伯母依然故我,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多问,便接着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大箩筐。伯父急了,骂上两句,伯母笑嘻嘻地,嘴巴却不肯闭上,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是一种庸人不自扰人来扰也不必恼的境界。三十岁的我,不了解他们的世界,风风雨雨走过半个多世纪,烦恼、痛苦和孤寂对他们而言,太矫情了。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才能形容父辈们的幸福,他们走过烦恼、痛苦和孤寂,早已波澜不惊。
去看姥姑娘(我对姥姥的昵称),她不来自任何一颗星,她是来自人间的天使,住在一个南瓜屋里,仿佛前世某个王子派来的南瓜车,一直等在爱情的路口。姥爷离开她已40余年,她一刻都未曾离开过他们相守的地方。在这个老围屋式的院子里,从结婚,生子,到她送他离开人世,祭奠,祈祷,到儿女成家,搬迁,欢声笑语寂淡,饮食起居寡味,长久的自处和过滤,她已融为岁月的一部分。房子前后左右都爬满了南瓜藤,家里一年年积攒下来的南瓜种,风干了,个个都拴在起屋壁上,很有某小街上复古风味的小店味道,文艺得很。
我去时,她穿一件紫花秋衫,许是天骤冷的原因,还特地裹了我买给她的红丝巾。去年给买的,没见她围,说不敢围。我问:为什么?只说颜色太红。但我固执地以为,那颜色依然适合她。今日一看,姥姑娘到底是一个富有活力的人,面对新事物,凡能理解的都愿意接受。美是健康,向上,一种淳朴的状态,即使衰老,仍在继续接受新事物。不知道,年老以后的我们,还会不会有这种顿悟?
又一年秋天,一丝丝清冷,让人觉得放松。有个地方,有一些人,于我而言,就像一个时空的隧道,当我累了,我需要休息,我就有了一首经年不衰的老歌和胸怀里的人间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