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奥功臣何振梁先生走了。上月13日,离他辞世仅有22天,我同何老的老部下、中国武协顾问李杰来到他的病房,护工告诉我们,何老前段曾在ICU住了四十天。那天仍在发烧,体温39度多,看到老人家难受的样子,我俩十分心疼,没想到,那次竟会是永别,我也成了最后一位到医院探视他的媒体人。
元月4日中午,得知“何老病危,估计最多能撑一两天”后,很震惊,想不到下午就传来噩耗,令人难以接受!失去了良师益友,我万分难过,甚至关了手机,不愿意接任何电话,此时的心情用语言难以表述……
“玩命”申奥
有人估算,何老第二次申奥时走访的路程能绕地球10圈。如此繁忙,对一位早过古稀之年并患肾衰病的老人,意味着什么,说他用生命申奥毫不过分!
何老有打网球的爱好,退休后尚能坚持每周一两次,投入北京第二次申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锻炼了。一次我去采访他,老人家露出手腕,让我看上面预留的针管,原来他早已患了不可逆的肾衰。医生劝他尽早透析,为了北京申奥,他硬是挺着,真够“玩命”的。直到北京奥运会之后,才开始正规医治。尽管如此,一旦国家需要他,仍会奋不顾身,全身心投入。比如南京申办青奥会,他就专程到国外游说,为此还要提前预约当地医院,按时透析,他对奥林匹克的热爱,为国尽忠之心,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何老病情逐渐恶化。他曾深有体会地忠告我:衰老是会加速度的。谁会想到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一次透析时发生了脑中风征兆,当即被医生“扣留”,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住院生涯。何老坚强、乐观,最初对康复出院充满信心,多次表示出院后再邀朋友们到新居相聚。
期间,他的病情曾有“阴转晴”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看他,家人说,能吃点小块红烧肉或小丸子,大家都很高兴。
然而,衰老只能减缓,而不可抗逆。透析从每周三次增加到四次,随着吞咽困难,消化功能减退,营养吸收少了,供血不足,透析又转回三次。本来还能与我们简单交流,后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家人、医生、朋友都心急如焚,希望能有回天之术,创造生命奇迹。
“北京申奥的成败,关系着何老的生命!”这是他的同事讲的。这位同事透露,一次出差,叫何老用早餐,看到老人家赤脚穿着拖鞋正在算票呢。那些日子算票成了他的“主业”:多少委员支持北京,多少处于中间状态可以争取,多少不会投北京的票,他和他的伙伴们通过一对一地做工作,尽量多争取票数。这位同事称,北京第二次申奥万一不成功,何老会“以身殉职”的。这句话反映了申奥在他心中的分量。中学生有句口头禅,“分分分,学生的命根”,那些日子“票票票”,同样与何老朝夕相伴。
精益求精,力求完美是何老一贯作风。为了确保第二次申奥成功,何老动用了在国际奥委会的所有人脉资源。一次,我去何府,见到他正在接收传真,原来是有份英文报告请他的外国朋友帮忙修改。何老说,自己是学法语的,英文是因为工作需要自学的,所以翻成英文的东西,一定要请英文地道的人来把关。报告很长,传的时间也很长,这个技术活儿本来应由工作人员干,可他却非得亲力亲为,惟恐长长的传真纸卷乱了,还不时地用手将纸捋顺,见到老人弯着腰忙碌的身影,不免一阵心酸。
第二次申奥规则改了,不允许委员访问申奥城市,但新规则没有规定委员之间不能互访,何老利用自己的执委身份,以看老朋友的名义,到国外去游说。比如,到现任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的家乡德国登门拜访。有人估算,何老走访的路程能绕地球10圈。如此繁忙,对一位早过古稀之年并患肾衰病的老人,意味着什么,说他用生命申奥毫不过分!
申奥成功后,他唯一的私愿就是能亲自参与北京奥运火炬接力,为此,他偷偷地在家中的跑步机上锻炼,增强体力。当人们从电视转播中见到何老神采奕奕地举着火炬接力跑时的身影,谁会想到老人家已是严重肾衰患者呢?
申奥成功,此生无憾,他满足了。
一纸空白
有媒体透露,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一份机密文件“黄金档案”里,何老的名下却是一片空白,被列入不可收买的“另类”
我与何老相识于1990年北京亚运会,他在体委负责外事,我负责外宣,可谓对口对接。第一次申奥,他是主力,我是驻会记者。第二次申奥他自诩为最年长的志愿者,我是最年长的志愿报道申奥的记者。
这段经历十分巧合:国内60岁退休,而国际奥委会却是80岁才退,他是执委,经常出国开会,在国内却处于退休状态,如何将自己所知道的申奥动态让国人知晓呢?当时我在单位返聘,无需坐班,我们都算“体制外”的人,为了圆奥运之梦走到一起。那时,每逢他从国外开会归来,有时连时差都不倒就接受采访,甚至“非典”期间也不受影响。采访快、赶稿快,修改、审定也快,逐渐形成了流水线。由于没有中间环节,时效占了先机,稿子十分“畅销”。第二次申奥期间,我共采访他33次,篇篇弹无虚发。这要归功于何老的权威、超强的使命感和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何老严谨缜密的思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央视授予他终身成就奖时,在获奖感言中他首先提到,那天是我国体育奠基人贺龙元帅的诞辰,还想到了为国争光的非奥运项目登山。这些恐怕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更做不到。
在申奥成功后的演讲中,他满怀深情地透露了已故老领导黄中的女儿在父亲墓碑前焚烧申奥成功海报的细节,感人至深,令与会者潸然泪下。
在莫斯科陈述时,他对台下手握投票权的委员们发出了呼唤:“亲爱的同事们,不论你们今天作出什么决定,都将载入史册。但只有一种决定可以创造历史。你们今天的决定可以通过体育运动促使世界和中国拥抱在一起,从而造福全人类。”如此有亲和力的陈述,只有通过他这位老同志之口说出来,才能声声打动委员们的心弦,产生强烈的反响。而背后何老做了多少功课,如何呕心沥血,又有谁知晓呢?
第一次北京申奥失利后,一些人议论:北京不肯花钱拉票,其中以何老最为反对,仿佛壮志未酬的原因是不懂潜规则。后来美国盐湖城冬奥会贿选丑闻败露,有的争办方为收买委员,甚至允诺为其子女提供奖学金,这些烂事差点毁了国际奥委会这家“百年老店”,连时任主席萨马兰奇都被传唤出席美国国会听证会。有媒体透露,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一份机密文件“黄金档案”里,何老的名下却是一片空白,被列入不可收买的“另类”,表现了中国人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体育外交
他的名字不仅留在奥林匹克的历史上,也会留在老百姓的心里
何老称,他的一生做对了两件事:一是加入了共产党;二是娶了个好老婆。
何老的夫人梁丽娟女士是《人民日报》记者。国际奥委会许多活动都允许带夫人,梁大姐非等闲之辈。在何府经常会听到他叫老伴“阿娟”的声音,凡遇到需要查寻的问题,何老必求“阿娟”帮忙。大姐不顾“高空作业”的危险,爬上梯子帮他去找,久而久之,也成了奥运通。
梁大姐是何老的伴侣,更是保驾护航的多面手。在家里,梁大姐精心照顾何老的饮食起居。有一次我进何府,闻到一股中药味,原来是“阿娟”在给何老煮西洋参水。更重要的是,梁大姐配合何老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夫人外交”。
“夫人外交”被媒体誉为“第二战场”。梁大姐曾是《人民日报》驻伦敦的记者,懂外语、明外事,熟悉奥林匹克,是合格的贤内助。她经常利用各种场合、时机,润物细无声地做委员夫人的工作,为北京申奥打探动态,搜集情报、进行游说,真正与何老做到了珠联璧合,名副其实的“夫唱妇随”。后来大姐将这些鲜为人知的经历收进她的《何振梁:五环之路》等系列著作之中。
何老夫妇的申奥经历是笔宝贵的财富,为我们了解、认识奥林匹克运动、中国与奥林匹克等诸多方面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参考。
何府最大的特点是“乱”,乱在四处都是书和报刊。他有一条规定:凡没阅读过的来信、书报、刊物一律不扔,而老两口又经常出差,因此越积越多。我去时常要将沙发上书报移到别处。
何老博学多识,爱好广泛。梁大姐说,何老爱听交响乐,住院期间还常要求播放音乐给他听。何老还爱古典诗词和谚语,他在国际奥委会受到丑闻困扰渴望改革时,引用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摸着石头过河”等名句,委员们认为切中要害,纷纷点赞。
何老谈吐幽默,注重礼节。比如,有时天热,在家里他穿拖鞋,先征求对方意见,我穿这个可以吗?有女记者要求采访他,常会反问:难道这么漂亮的女士采访,我能拒绝吗!
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我眼前,并没离去。
今天我们经常提到话语权的问题,在国际体育界真正为国家争得话语权的是何振梁先生。所以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国际奥委会新闻委员会委员、新华社记者章挺权先生发表了署名文章《杰出的体育外交家何振梁》。近日,国际奥委会委员李玲蔚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何老是当之无愧的体育外交家。
众所周知,国际奥委会有一百多年历史,其规模与联合国差不多,其成员是多元化的。以前被媒体称为“私人俱乐部”,现在进行了改革,加入了运动员委员会代表、各单项体育组织代表、各国奥委会代表,但人员组成仍比较复杂,有王室成员、社会名流,如安妮公主、摩纳哥王子乃至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等都曾是其成员。老主席萨马兰奇为西班牙银行家、外交官,罗格是运动员出身的外科医生,现任主席巴赫曾是击剑奥运冠军,退役后成为了律师,基本上属西方社会上层人物。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如何适应这样的环境,做到和而不同,游刃有余,广交朋友,拥有很高的威望,并非易事,这是值得后人学习的。
何老之所以能成为体育外交家,窃以为有四点:一是使命感,清楚国家选派加盟国际奥委会的目的与任务;二是自身优势强,如外语、口才、博学、修养、外事经验等;三是高超的社交能力;四是严格的自律。
当下国家越来越强大,我们正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在国际舞台上拥有话语权越发显得重要,各行各业都需要有像何振梁这样杰出的外交家。
何振梁走了,他的名字不仅留在奥林匹克的历史上,也会留在老百姓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