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枕头当做码头,泊着两条船,一条是明朝张岱的夜行船,一条是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
船是适合中年人在夜晚作精神远游的。所以,在我的枕边,放着两本书,泊着两条船。
年轻人心头怀揣两只小鹿,安静不下来,欲到达某个目的地,往往乘飞机,或坐高铁,在古代选择骑马,过程省略掉了。
中年人则不然。中年人从容淡定,喜欢慢条斯理地坐在船上,一边看山,一边看水,在看的过程中领略人生快意。
明朝张岱的船,从杭州出发,质地朴实,线条流畅,在江南的山水间穿行;清代李斗的画舫,围栏雕刻,精巧雅致,在瘦西湖上,像鸭子一样游弋。想都是两个中年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铺展濡染,一个人的黑白山水。
走过那么多的山,行过那么多的水,看过那么多的人,于是,不急,在纸上行船,一笔一画地撑篙划桨。
夜行船,在中国南方,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主要交通工具,古人在一种缓慢的节奏中,晓坐夜宿,日夜兼程,在某个天光熹微的早晨抵达。
6岁那年,坐船到苏北某个水乡小镇。船从小城出发,在纵横如毛细血管的河流上航行。漆黑的夜晚,岸上影影绰绰,偶尔看到远处房子里朦胧的亮光,在幽静的旷野,一灯如豆。
人生很多时候,清风盈窗,并没有什么人在给你讲故事,只有一船人,枕着水波,赶路酣睡。倘若此时,有人依舷窗读《夜行船》就好了。
微弱的灯光,曾经照亮漆黑的旷野。那时候,我坐在船上,欣喜于一条船从远处迎面驶来,两条船挟着清冽水汽,擦肩而过,看那条船上的人,朝这条船张望。两条船像萍水相逢的鱼,只甩甩尾,又各自分开,游向夜的深处。
扬州是我熟悉的城市,李斗提到的那些陈迹,遥远而亲切。那时我想,李斗是仪征人,怎么会对扬州语焉甚详。这位清代戏曲作家,原来是广陵客,就像现在一个县城里的人,买房或租房,住在中心城市。
笔下喜好,大概是文人特有的权利。由着自己的性情,一路信手划桨,他提到扬州城的园林名胜、戏曲、风情、名人轶事,那地方的风景、美食,终究难忘。
夜行船在天光云影中航行。我在18岁那年,终于有一次机会,邂逅张岱的船。
在无锡坐船到杭州,真是无巧不成书,遇到了张岱笔下提到的僧人,那两人是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回乡探亲的,静静坐在返程的船上,很少说话。这样一种情境,至今想来,它让我很好地体味张岱夜行船的意境。夜行船也许是熙攘嘈杂的,但熙攘嘈杂中,众口缄默时,有大安静。这时候,有人在做着美梦,有人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只听得见船板底下,一片湍急水流声。
夜晚的太湖,渔火点点。拂晓时,船入京杭运河,我终于从某处码头,登上这一片柔软的江南繁华地。
《夜行船》是闲聊、讲故事;《扬州画舫录》也是闲聊、讲故事。所不同的是,这两个人,一个在明朝讲,一个在清朝讲,窄窄船舱,时空交错,已然隔世。
夜行船有悠远的意境,它接纳外出打工谋生的民工,衣锦还乡的白领,带来一串故事,又带走一串故事,消逝了夜行船的水面,又很快恢复平静。
中年人有中年人的闲情,他坐在船上写岸上的事情,却把讲故事的情境安排在船上,四周一片天光云影。水上一块狭小的世界是移动的,适宜讲故事,窗外穿插不同的插图、背景。于是,色彩不同,心境也不同。听客上岸,各奔东西,于是,那些故事像长了脚,从船上跑到岸上的旮旮旯旯,那些人也许永不相见。
在中国古代,船是一个载体,一个信息集散地。船来船往,人聚人散,旧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