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胡同,50多个人物,市井烟火与时代洪流交缠萦绕,个人的悲喜与文化的痛楚相互映照。这就是老舍笔下的《四世同堂》。他用其一贯的细腻笔触与悲悯情怀,塑造出力透纸背的抗战众生相,并透过这些人物,叙述了一部民族的痛史,凝练成对传统文化的透彻观察。
当文化与战争“同堂”,“四世”不再仅仅标明一个家族的断代,也是在战争的视域里重新观照传统文化的“四重维度”。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深厚且滞重的,当面临剧烈的外界冲突时,有动摇、有觉醒,但同时也有犹疑、有被动。
作为父亲的祁天佑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代表。他是传统的“老中国的儿女”,一辈子委曲求全,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抗战一爆发,他变得不知所措。他可以最大程度地承受生活的磨难和旁人的刁难,但是不能忍受对自己人格的作践。最终,他由于受到日本人的“游街”侮辱而投河自尽。终究,他是为了一口气而活着,而这口气要是没了,他这个人也就无法立于天地间。这口气,联系着的依然是尊严、自重、气节等。只是在祁天佑的话语体系里,他更习惯把它称为“体面”。大哥祁瑞宣也是这样一位矛盾的人物。他是一名中学英语教员,不愿当亡国奴,心痛大好河山被占领,但作为一个大家庭里的长孙,他还要考虑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和生计。他知道自己没法走出家门,但支持弟弟去抗日,他对弟弟说,“你去尽忠,我来尽孝”,半是激励半是无奈。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也有着不少投机主义的劣根性,《四世同堂》中,也有着对这一类人的深刻嘲讽与否定。
二哥祁瑞丰贪图享受,一直都想谋个官职当当,为此不惜多方钻营。在这样一个性格支点下,他一步步走上汉奸的道路,也就并不奇怪了。小说中也不乏告密者、为虎作伥者、狐假虎威者,等等。对于这些民族败类的描写,正是老舍力图展现出的复杂而惊心动魄的抗战历程。过于乐观或者过于悲观,都显得极为幼稚。这一场抗战确实是“持久战”,也是一个民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过程。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洋溢着世俗风情的,但就是这“俗”里,既有蛮荒的恶,又有深厚的仁爱。这也是老舍的作品向来着墨的重点。
在《四世同堂》的抗战群像里,有许多让人动容的小人物:拉洋车的、剃头的、搬运苦力……他们看似三教九流,却有着底层人民的原始强力和最朴素的家国观。他们在乱世里要讨生活,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他们的屈服侵略者的理由。即使是方六,一个逗人开心的相声艺人,在天桥挣几个铜子儿时,他还时常把时事材料“现挂”到相声段子里去,激发听众的爱国情怀。
终于,抗战胜利了,小羊圈胡同里的民众忍受了8年的屈辱,似乎在找一个出口宣泄胜利。他们想到的是胡同里还住着一个日本老太婆,他们要去给她点颜色看看。这时,祁瑞宣毫不迟疑地站出来制止,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的挺身而出,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仁义、善良。他受够了被欺压的苦,不想对一个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种不断循环的互惩模式只会将人类推入更深的灾难之中。
一边是几千年的厚重传统,一边是包括战争在内的新的历史时代的巨大冲击,传统文化如何拾起自信继续前行,是老舍在《四世同堂》里着力探讨的问题,这就是文化的“新生”。
三弟祁瑞全是一个在校大学生,他有理想、有热情,也有行动力。北平一沦陷,他就走出家门,投入到抗战洪流之中。一定意义上讲,祁瑞全象征着一种新的文化精神。他身上的青春、热血、向上、自信,让人感到振奋,也让人看到民族的希望。
而小说塑造的另一个传统文人钱默吟,更是一个深刻的文化隐喻。战前,钱默吟“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是一个具有十足士大夫情调的时代落伍者。他躲进小楼成一统,他似乎永远那么悠闲,不争不抢,不焦不躁。然而,北平一沦陷,他就觉得他的魂没了。他能做的,就是为他的国而振作。钱默吟经历着一场蜕变,他从“隐士”逐渐变成了“勇士”,而这种“士”是可杀不可辱的。他接受的更多精神资源还是儒家文化推崇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这种传统文化精神并没有随着时代突进而变得一文不值,它在新的时代里裹挟着新的内容,进入了钱默吟以及千千万中国有志之士的性格重构和情感逻辑里。正是他们,带领这个古老的国家奋力突围,直至翻开新的历史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