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扬州,“遇”到汪士慎。这位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文人,有着谜一样的身世。
汪士慎从徽州休宁来,平素与人交往,少言寡语,从来不谈及过去,老家都有什么人?桑田几亩、芽屋几间?直到终老,只是沉默,从未提起。
汪士慎有一首诗,“忆昔同少壮,怀抱多慷慨。接纳重义气,谈笑生悲凉。”
这让我想起《浮生六记》。沈三白在儿女情长的文字中,从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到坎坷记愁;从玩虫斗草、柳荫垂钓,到君画我绣、布衣菜饭、孤灯一盏……人生清欢,聚散离合,所说之事,无不谈笑生悲凉。
袁枚的《祭妹文》,也有美好的回忆。袁枚说他少年时捉蟋蟀,妹妹紧跟捋袖伸臂,抢着捕捉。9岁时,袁枚在书房休息,妹妹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两小儿共同温习《诗经》中《缁衣》一章,老师踱步而入,听到读书声,不禁微笑默许。一想到童年的曼妙时光,眼下的阴阳两隔,不禁凉从心起。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光阴一寸一寸地凉。关于这座老房子,作者感叹,“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正像一场欢宴的刚刚开始,满月的夜晚,月上枝头,照过半截粉墙,桂树的影子交杂错落,微风徐来,花影娑动,说不尽的畅快、欢愉。等到中途有人退席离场,叔伯父们分了家,东家的狗对着西家叫,客人得越过厨房去吃饭,鸡在厅堂里栖息,一院子的荒芜,曲终人散。
人生上半场的美妙清新与下半场的各奔东西,世事难料。回忆往事,一阵风雨,一阵凉。
鲁迅笔下的闰土,那时候,是“一个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的少年。等到若干年过去了,故地相逢,人与人之间有了亲密疏离。儿时的闰土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戴破毡帽的绍兴乡下汉子。时间的风,吹过,弄得树叶哗哗作响,生了凉意。
那时是春天,初笋鲜嫩。到了秋天,长成一根有节的竹,经历过无数个点点滴滴的事情,与当初,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还有王安石的同乡晚辈方仲永,曾经的乡间天才少年。多年后,诗人回到故乡,见到的是一个疯癫男子。每个人都有做小把戏的时候,却无法猜测,他日后会成为大老板,还是只混得是个小人物?王安石也许不曾想到,早熟的方仲永,长大了,智商会降得那么低。一个少年,他在面对家人和外界过大的压力下,谁能保证他不会抑郁?诗人站在村头大树底下,听得乡人语,唏嘘不已。
文章千古事,谈笑生悲凉。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古人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少年的家境衰落,中年的历尽磨难,说不完万代文人的际遇辛酸,道不尽千古文章的无尽苍凉。
时间的链条,一节一节,将那些过去的欢乐,紧缩、拉近,然后,链条断了,那些曾经的欢乐,无法触摸。人散后,夜凉如水,只剩下回忆。
我至今还记得,少年时读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结尾的句子,“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打动人的文字,在追忆往昔的美好与现实的反差之间,其实都是谈笑生悲凉。这正是文字凉中有暖,所带来的人间真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