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识字。但他能认自己的名字袁洛发。这是他中年之后唱大戏时给取的老号。因为孩子们都大了，再叫他小名不雅，村里就统一按照每个人原名谐音或引申的意思起一个新名。

父亲只认识自己的姓名和生产队记的工分。工分账用的是阿拉伯数字。他说，这是刚解放时上民校、夜校记住的，别的都就着饼子米饭吃了。那时候，生产队每年都要发一个《社员往来》的小册子，就像后来农村的明白纸。小册子上有各家的工分、分红或超支的数字。他总是领回来让我算算对不对，我的算盘打得不好，总是算不准，当时数字里的小数点也还没学过。父亲有时生了气就说，得了你念书吧，我找别人算算去，就拿上小册子走了。

有一回他刚走，我就到院里去打陀螺。他没找着人回来了，一见就说，让你念书你打陀螺，白吃饭，没见不识字多难吗？我便赶紧跑回屋，坐在大方桌前念语文课本。有时念出声来，父亲听着就笑了。

一天中午放学回来，母亲正在做饭，我就坐在大方桌前打开语文朗读。父亲一进家门就听见了，高兴地对娘说，小时候我上学很笨，净挨老师的打，后来坚决不去了。现在二小子不用打也念着很上劲，就好好供他念吧。我听了心里说，我一定好好念！一定不让你失望！当时上三年级，学习成绩便直线上升。

该考高小了，父亲惦记着，就去学校找赵老师，问我的学习怎么样。赵老师说，估计他有八九成把握。父亲就表态了，只要孩子能考上，你打他骂他都行。赵老师说这样的孩子不用打，你少让他干活就行了。父亲说肯定少让他割草、干活。那一年我还真的考上了。父亲觉得很光彩，为我买了个绿军挎包当书包，到我高小六年级毕业时，父亲又来问代课老师同样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考后的一个月光之夜，父亲坐在床边，乐滋滋地对我说，上了中学可不是高小，那书要深得多了。

忘不了的一件事是，上四年级时，有一回没有考好。我拿着卷子回到家，父亲问我这回考得怎么样，我不会说假话，又不想说实话，就难为情地哭起来。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你要被别人欺负了我替你讲理去。我摇摇头，抽抽噎噎地说，人家都买了钢笔，又好使又快当，我用蘸水笔写得慢，也丢人……父亲便马上对母亲说，从柜里拿钱，让他买个钢笔去。我破涕为笑，一阵风地跑出去，到十字街的代销点上买了一支黑钢笔。这回是鸟枪换炮了，马上做起作业来。父亲转到我身边看了看，说以后要嘛就说话。我感谢那支笔，感谢不识字又喜欢儿女读书的父亲。

更让我忘不掉的是父亲为我买了一本书。那时，父亲听大伯说现在孩子们念的书太浅，还得念《五经》、《四书》，那才是真正的书。有一次队长派当饲养员的父亲赶车进城。他装好车往回返时，一看街北有人从门里拿着书出来，一问这是书店，就停下车进去问，有《五经》、《四书》吗？后来总算找到一本《<诗经>选译》，父亲便花了两毛钱买了它。那时队上一天给差旅费三毛，父亲没吃中午饭，就饿着肚子赶车回来。到家一见我就把书递过来说，你看看，这才是经书，是《诗经》。

我那时刚上初中，连《诗经》的名字也没听说过。一看里面许多字不认识，就说，爹，你还得给我买个字典，要不我不会念。爹听了一皱眉头，我知道他心疼了，家里钱少，一个钱要掰八瓣，又不到分红的时候。可是父亲还是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那么再给他买了吧。母亲当然同意，晚饭后给我准备第二天上学的干粮时，她就问我一个字典几毛钱。我说不知道，肯定很贵的，别买了。父亲这时正在桌上吃饭，一听我的话就说买吧，要不这本《诗经》就瞎了。我心里很感激，但那时的我也不会说一声谢谢。

第二天中午在学校吃完饭，我就到供销社，真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厚厚的，心想这回能念《诗经》了。可这本字典上字不全，一问别的同学，都说那得买大字典。大字典？那得多贵呀？我就再也不敢跟父母说买了。看《诗经》，还真像蚂蚁啃骨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字典里找，缺的字就去问老师，曾经把老师问住了。参加工作后才渐渐认全了，也背过了。可是今天记忆力在减退，只记住了“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几句，便能重温父亲那片望子成龙的心。

但我初中毕业前，父亲在一次晚饭后缓慢地说，你快毕业了，咱南头快数你和领顺文化高了，准备回来挣分吧。我一听感到意外，父亲对我供劲不大了？他又说，你二姐娶走了，你兄弟做活只算半劳力，几个妹子都得上学……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说怎么着。他便站起来，心情沉重地回了队上。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二天，班主任赵子勤老师统计毕业班参加高中考试的名单。我说不复习了，给毕业证就行。赵老师一听问怎么了，我便说了家里的困难。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是在学校住宿，等星期六回家取干粮的时候，母亲说，你们赵老师昨天来了，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还要让你考考，说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又说我替你爹答应了，复习吧。我听了心里便翻腾起来。但我还是在母亲的督促下找赵老师报了名。赵老师说，你别考高中，上师范吧，有生活补助，家里负担不重。再回家时也特意告诉父母，我考师范，吃住都不用花钱。父亲一听先笑了，说你小子要有志气，一考就考上！我说，爹，就等着看吧。弟弟妹妹们便都说，二哥肯定是好样的。父亲又笑了，母亲也笑了。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河北正定师范，那是1963年。父亲觉得很体面，逢人便说，俺二小子要到正定府念书了，有时错说成到保定府念书了。全村都轰动了。我见这时父亲，走路都昂首挺胸了。

这就是只识十来个字的父亲，喜欢琅琅书声的父亲，用他的双肩挺起我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