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穷人的面包。土豆对生长条件要求不高，给它一块土坷垃，它能结出一嘟噜的金蛋蛋。土豆顶生一朵朵的白花，根在地下结圆鼓鼓的果实，这像极了普通人家煮饭的场景，那一缕炊烟就是低矮的屋顶开出的乳白的花朵。

中国关于土豆的记载，最早见于《植物名实图考》一书，清人吴其濬所著，书中云，黔滇有之，疗饥救荒，贫民之储。而梵高有一幅油画，叫《吃土豆的人》，画中低矮灰暗的房屋，叫人想起土豆常年不见天日的生长环境，如土豆一般灰头土脸的一家人，正从盘子里抓起热气腾腾的土豆。梵高说，“他们诚实地自食其力”。那一张画布所留住的土豆的蒸蒸热气，已是人间不灭的光源，最为暖老温贫。

孩童时代，粮食奇缺，就挖野菜捋树叶，只要能入口的，就往肠胃里塞。若赶上土豆成熟，随父母去菜园里收土豆，看着土豆三五成群地从土里跑出来，圆鼓溜溜的小脑袋摆出一些小可爱，我们就蹦过去，把它们捉进蛇皮袋里。

干活累了，小伙伴们就挑几个小土豆烤着吃，干柴秫秸点着火，热劲儿一上来，土豆的丝丝香气就擦着人的鼻尖尖往四下里飘，我们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不时用木棒拨弄一下柴火，再翻动一下土豆，使其均匀受热，待香气一团一团地往外冒时，生土豆就烤成香面包了。烤土豆要趁热吃，妙在一边剥皮一边吹着热气，咬一丁点儿入口，烫得嘴唇发慌，直往舌床上赶，舌尖一搅和，香甜满口，赶紧把嗓眼处压住，让美味在口腔里多留一会儿。这些小的土豆收回家，母亲削去皮，一切两半，做一个清蒸土豆块，出锅前撒一把盐，吃时一人一碗，埋头吞食，到最后满头大汗直打饱嗝。个大的土豆储存起来，留待日后变着花样吃。小麦减产，可土豆大丰收了，把清苦的日子过得如此香甜美好细水长流，是人的智慧，也是土豆的恩惠。

如果提高一下土豆的待遇，加入牛肉同煮，叫“土豆烧牛肉”，是一款世界级的名菜，也是俄国人幸福生活的标志性美食。土豆鲜香绵软，入口即化，牛肉醇香可口，极有韧性，二者交错入口，口感层次极为丰富。可是，这原产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土豆刚被引种到欧洲时，没人食用它地下的果实，原因很简单，它的生长向下指，指向的是地狱。

土豆成为世界性的食物得益于穷人。爱尔兰的穷人在饥寒交迫之际，毫不犹豫地选择土豆作为主食，凭此远离饥饿、疾病。17世纪，土豆成为欧洲重要粮食作物，最鄙视土豆的法国人也改称它为“地下苹果”。明朝时，中国也开始栽培,因为它的小模样像极了本土的芋头，人们就称它为“洋芋”。

快到冬天了,土豆就堆在厨房的角落里。细细地端详，你会发现，它们绝不雷同，各臻其境，异彩纷呈。有的像卧佛，慈眉善目；有的似顽童，呆头呆脑；有的如智者，若有所思。看着看着，你忽然觉得，它们就是一组关于故乡的群雕，有圆溜溜的月亮，有粗胖胖的草垛，也有傻乎乎的你。你还会觉得，这是一堆叙事性的土豆，它偎着墙角，借着美味，讲着大千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