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它们的光芒到达我的瞳孔,是最神秘的意外。
——圣·埃克苏佩里
只要和人提起西藏,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大爷的身影。也许缘分这东西,就是那个最神秘的意外。
仁青大爷是我们此次西藏自由行的司机兼导游,65岁,之前在自治区政府机关开车,退休后自己包了辆车给旅行社接活。他本不是我们的司机,因为临时出了点状况,才请他过来救急,我们的相遇全靠缘分。
西藏公路限速,一段路程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慢慢走完,不能提前抵达终点,否则要重罚。我们在赶往江孜的途中,两辆粤A的陆地巡洋舰一直卡在我们前面晃悠,时缓时急,却不肯让道。大爷怒了,和他们飙起车来。我坐在副驾座上大气也没敢喘一个。大爷的小金杯在6.2排量的大陆巡面前一点没露怯,撵得人黑烟直冒。转过一个弯道,大爷突然一脚刹车,速度降到20公里。眼瞅着两辆车扬长而去,我这才敢出声问缘由,大爷说前面有查岗,这里限速很低。果不其然,往前500米再转过一个弯道,两辆陆巡老老实实地停在路边,正接受罚款。我们故意缓缓从他们身边滑过,做“兔死狐悲”状。到终点,大爷主动自我检讨,我们调侃他“老奸巨猾”,一车人笑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大爷心肠软,一路上但凡有朝圣的藏民,他都会停下车来,送一些吃的或者水,我们带了一书包巧克力和饼干,没多久也都发放干净了。但对那些招手搭车的陌生路人,大爷都是谨慎为先,不愿搭理。
在去拉孜的路上,天色已晚,一个年轻人支着自行车站在路中间招手。他包着头巾,胡子拉碴,像刚从兵马俑堆爬出来的。他说自己是骑车行,走的滇藏线,已经走了20天,目的地是尼泊尔的加德满都。今天车胎意外爆了3次,备胎都用完了,请我们搭他去前面的拉孜县。大家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这几十里地都没有人家,生怕是个劫道的。我问大爷意见。他看着年轻人渐渐失望的表情说,“听你们的,但我觉得能带”。我和大爷帮忙把他的车绑在车顶上,给他腾出一个座位来。快到拉孜了,才想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居然是我老乡;再一问,跟我本科是一个学校的,不同学院但在一个校区,比我低2级;再一问,我的天,还是我同姓的本家。世界也小得可以,这要谢谢大爷潜藏不露的仁慈。
好几天都是晚上10点左右才赶到城镇,我有时会在车上打一个盹,大爷不让我睡觉,每次都要把我叫醒,让我陪他聊天。
大爷17岁进了部队,在川藏公路上开军车、跑长途、运战备物资。同队的有一个女司机班,那也是当时全国惟一的一个高原女司机班。其中有个姑娘,是四川人,20岁,个子很高,长得漂亮,听得懂藏语,还能做一手酥油茶,大爷和她经常搭伴跑长途。那时候从成都到拉萨得要10天时间,风餐露宿,条件艰苦却是有个培养感情的好氛围。那女孩吃得苦,特别能干,几次帮大爷修车,还补过轮胎。我能想象一个高高瘦瘦,梳着羊角辫,扎起红围巾的女孩,在蓝到璀璨的天空映衬下,挽起袖子把1人多高的大解放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是一般的英姿飒爽。大爷爱上了她,她也正有此意。可惜好景不长,家里人的反对让这段姻缘最终化为泡影。大爷曾经去找过她,一时情怯,走到门口又犹豫了,成了终生遗憾。只知道她还是嫁给了军人,回了家乡,此生却再没有交集。大爷也安静地娶妻生子。
30年前的故事,半个小时就说完了。那是去工布江达的路上,满天星光,山色黑得透亮,北斗星就悬在眼前,伸手可触。大爷语气淡然,如身边河水静静流淌,不动声响,流露的却是真性情。
因为雨季的关系,整个旅程和在内地旅行相比不下于西天取经一趟,但不论遇到什么危急状况,大爷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在通麦遭遇泥石流,在波密推车涉水,多亏了大爷指挥得当。在米堆冰川,有人一脚滑进了冰湖里,我们还在四下慌乱找登山绳时,大爷转身就已经跳入水中。夜宿巴松措时,周围各种鸟兽怪叫,大爷就大声唱歌给去林子里“唱歌”的朋友助威。在然乌,我们帮一对外出修行的比丘尼拍了照片,并受托寄回她们甘南的家中,半年之后,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浓重的西北口音对我说她们很好,已经回家了。在扎什伦布寺,正好碰上精彩无比的辩经大会,我们忙着拍照时,大爷跑去给人家修屋顶。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疯狂地找邮局寄明信片,我还被封为“明教”教主,大爷不厌其烦地帮我们找邮局,四处打听邮筒的位置,然后远远地看着年轻人傻呵呵的举动。
后来,出于发自内心的由衷敬佩,我们把大爷称为“大神”。大神白天开车,给我们讲藏族传说,晚上教我们跳锅庄舞,说藏语。他脸上是藏族人特有的暗红色,但身上其实很白,和脸上完全不一样,我们笑他是红豆沙冰棍。半路上,大爷车上的音响坏了,那时电子书还不普及,我随身带了本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有时就念给他听,估计也是给他开车时当个背景音乐用。当我念道:我们肉眼看到的星辰,也许在亿万年前就已经爆裂死亡,此刻它们的光芒到达我的瞳孔,是最神秘的意外。大爷突然来了句,“说得好,说得真好!”
在林芝,登机返航,握手告别。同行的朋友因为携带青稞酒,屡被查验,我们忙得抱头鼠窜,已经驱车回家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大爷突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没等我缓过神来,他从袖子里慢慢拿出了我落在车上的相机。当时外面下着雨,大爷身上湿漉漉的。我突然有点想哭的冲动,走上去一把抱住了他,才发现他其实比我矮许多,浑身干瘦干瘦,轻飘飘地,似乎有些微颤,我一用力,他就不自主地哆嗦起来,好像一只手就能将他抱起来。这完全不是那个在公路上和人飙车,在泥石流滑过的山地谈笑风生,深夜在密林中高声唱歌的“大神”。我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再开了,早点回家去享享福吧。他点头回应我,再开两年就好,两年就好。那时,我眼前恍惚出现的是我的父亲。
后来,只要和人提起西藏,脑海里立即浮现大爷的身影。也许缘分这东西,就是那个最神秘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