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坐标上,她是全球公认的三大肥沃黑土带之一。
在中国的版图上,她的面积相当于一个半海南岛。
60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蛮荒。几代中国人在这里写下悲壮而辉煌的拓荒史诗。
60多年后,北大荒变身北大仓,她每年产出的商品粮可以供应一亿人口。
今天,我们走进这片神奇的土地,追寻那历久弥新的北大荒精神。
这是人类历史上可歌可泣的拓荒诗篇。百万人的青春在这里激荡,命运在这里交响。历经漫漫岁月、雷电风霜,镌刻出英雄的北大荒群体和历久弥新的精神财富
哈尔滨红旗大街175号。北大荒博物馆在这里静静矗立。
纵贯博物馆一到二层,是一面松木墙。远看,是泥土一样的颜色;走近了,上面镌刻着12000多个人名。
密密麻麻的一个个名字,是一个个长眠于北大荒的拓荒先驱。
来来往往的人们,常在这面墙前久久伫立,情不自禁地抚摸。
北大荒的土地上,英雄儿女灿若星辰,每个人都是北大荒的一个生动缩影,但即使把所有的缩影都拼缀起来,也难以完整地映照这段厚重的历史。
几经请求,81岁的北大荒原史志办主任郑加真,终于答应帮助我们梳理北大荒开拓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两天后记者收到了他老伴儿代发的电子邮件,有40多个名字和简介。里面有拓荒先驱“独眼将军”,有新中国最早的女拖拉机手,有上世纪五十年代来北大荒的苏联留学生,有为保护生产工具牺牲的烈士,有把骨灰撒在黑土地上的知青,有为北大荒奉献了一生的科技人员,有为北大荒接生第一批婴儿的老军医,有北大荒的音乐家、作家……
“这些人是不能再减的了!”郑加真在邮件中郑重写道。
郑加真的名单里没有他自己。其实,他的命运,也深深地融在了这段历史沧桑之中。
1949年,郑加真成为上海解放后复旦大学录取的首批大学生。第二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不顾家人反对,应征入伍到前线。1958年3月,上尉军官郑加真从北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黑龙江小城密山。
也就是那一年,北大荒开拓史揭开了重要一页,先后有十万官兵进驻荒原。
云集了6万多名拓荒官兵的密山小城,几无立锥之地。于是,荒原上出现了亘古未有的动人场景:几万名官兵打着红旗,挑着行李,背着孩子,穿过山林,越过沼泽,直插北大荒茫茫无际的腹地。
从此,荒原上有了一条条路,播下了一粒粒种子。
问及当时垦荒的艰苦,郑加真淡然一笑,久久无语。
“后悔吗?”我们反复追问。
他感慨地说:“先后来的复转官兵有14万人,许多人职位比我高,功劳比我大,还不都是默默地在这块土地上干了一辈子?”
开拓初期的北大荒,到底有多凶险?
当年“下放”到北大荒,曾和郑加真共住一室的老作家聂绀弩,目睹那时的情景,曾慨然放歌———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苇塘;山中霸主熊与虎,原上英雄豺与狼。烂草污泥真乐土,毒虫猛兽美家乡……”
寒冷、偏僻、荒蛮、瘟疫,曾是历史上北大荒的代名词,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当历史的时针转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之后,新中国的拓荒者,开始一批又一批地向荒原发起集团式的进军。
他们,是14万名复转官兵,20万名内地支边青年,54万名城市下乡知青,10万名大中专院校毕业生。此外,还有来自北京、天津等城市的2000多名青年垦荒队员等。
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和身份,但一踏上荒原,就汇聚成一支为了一个大目标而舍生忘死、奋斗不息的浩荡大军。
百万人的青春在这里激荡,浮沉的命运汇聚成宏大的交响。
“在野外脱谷,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刮着,冷得人不敢停手,只有拼命干活才能抵御严寒。”多年后,北京知青张建军这样回忆自己八年的北大荒岁月。
青春无悔。因为那里有痛苦、有泪水,有付出,更有砥砺。所以有了魂牵梦绕,有了深深的眷念。
1993年6月,温州知青回访团重新踏上他们生活战斗过的北大荒宝泉岭,成千上万北大荒乡亲涌上街头迎接。面对眼前熟悉的黑土地,面对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面对扑面而来的浓郁乡情,这些已是中年人的知青们百感交集、不能自制,突然齐刷刷地跪在黑土地上,涕泪长号:“北大荒啊,我们回来了!”
薪火相传。无论时代如何变幻,这种忠诚、开拓与眷念,在一代一代北大荒人心中无声流淌。
葛柏林,佳木斯知青。1968年来到八五九农场。知青回城的大潮中,他和爱人———北京知青林莉,选择了留下。
在后来的岁月中,留下来的葛柏林夫妇,和所有北大荒人一样,面对的是改革大潮汹涌澎湃的新时代。
1984年的中共中央1号文件明确提出:“国营农场应继续进行改革,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办好家庭农场。”
“生活费、生产费自理,土地到户、机械到户、核算到户、盈亏到户”———家庭农场模式,意味着习惯了“起床吹号,上班吹哨”的北大荒人,要成为投入、生产、利益和风险自担的主体。
一时间,人们心里都没了底。
北大荒向何处去?北大荒人开始新的思考。
1985年的早春,葛柏林夫妇包下了农场深处的一块荒地。
3年,1000多个日日夜夜,葛柏林的家庭农场开出荒地5000多亩。
1995年,北大荒100多个国营农场衍生出20多万个家庭农场,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一年,北大荒粮食产量首次突破100亿斤。
历经十几年艰辛探索,经受着脱胎换骨般的阵痛,北大荒人终于走出了一条改革的新路。
在挠力河畔的家庭农场里,年过六旬的葛柏林正在谋划着开发旅游项目。“北大荒已由开荒转变为‘保荒’了。我们有湿地保护区,有这么好的山水,搞旅游前景广阔。”
怀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葛柏林为儿子取名叫葛麦,孙女叫葛豆豆。
从开发到建设,一代又一代北大荒人,就这样默默坚守、默默继承、默默耕耘。
他们,是用灼烫的黑土、坚硬的山石作材料,以风霜雷电作刻刀,历经漫漫岁月镌刻而成的英雄群体。
“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人们这样概括北大荒精神。
百万拓荒人的命运和情感,已经融入了这片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开垦出的土地,化作无际的麦海稻浪、林带粮仓,化作照亮北疆夜空的群星,化作北大荒精神的旗帜猎猎飞扬。
这是一张保障粮食供给的壮丽答卷。为国家产粮,是几代北大荒人的庄严使命。穿越60多年的时光,漠漠大荒铸就“中华大粮仓”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特大地震。不久,一条迅速保障灾区粮食供应的指令发往北大荒。48小时后,2460吨、足以装满41节火车皮的北大荒优质粳米,从生产线疾驰而下。12小时之内,大米在哈尔滨南火车站完成集结,满载北大荒人深情厚谊的粮食专列一趟趟从黑土地发往地震灾区。
在保障粮食安全的一次次考验中,作为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北大荒的“调节器”和“稳定器”作用不断突显。
如今的北大荒,已经从一片蛮荒之地变成名副其实的大粮仓———
她的耕地已拓展到4000多万亩,如果在全国31个省区市中排名,可以排21位。
她去年的粮食产量达到330亿斤,其中商品粮总量就占305亿斤,那是一亿人一年的口粮。
她累计生产粮食3590多亿斤,累计向国家贡献商品粮2760多亿斤。
开荒播种,多产粮食,是一代代北大荒人的使命,甚至是“宿命”。
北大荒有40年的时间,是“麦豆一统天下”的单一种植结构。
向亘古荒原要粮,艰难程度难以想象。
在大荒初拓的年代里,甚至有过一亩地里种下33斤种子,最后只收获26斤半小麦的酸楚。
经过苦心探索、管护,北大荒小麦的亩产逐渐上升到四五百斤,就再难以攀升。
加之三江平原、松嫩平原江河环绕,地势低洼,水流宣泄不畅,极易引发涝灾,成为麦豆等旱作作物的“致命伤”。
1981年,北大荒发生特大涝灾,大豆基本绝产,小麦浸泡在水中无法收获,眼睁睁损失粮食30亿斤。
转年,一场春涝又让200多万亩洼地被迫弃耕。
又过一年,丰收在望的160多万亩小麦遭水淹颗粒无收。
一年又一年的失望,北大荒人的心在流血!
水稻怕旱不怕涝。北大荒人的目光,开始聚焦到看似平常的作物———水稻上。
跨越北纬45到49度的三江和松嫩平原,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覆盖在冰霜之下。耐水喜温的水稻能在这里扎下根来吗?
86岁的北大荒水稻专家徐一戎,一谈起水稻,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神采飞扬。
他清晰地记得1981年的那个初秋,北大荒漫山遍野一下子变得白霜茫茫,一场突来的早霜冷害给水稻带来了致命打击。秋收后一算,好不容易种植的43万亩水稻,平均亩产还不足300斤。
经此变故,北大荒的水稻种植面积也由43万亩骤减到18万亩。有人劝徐一戎:“老徐,看来北大荒这个地方,研究水稻没什么希望了。”
水稻、增产,成了北大荒人的心结,也是他们执着的梦想。
徐一戎又给自己和团队确定了“寒地水稻计划栽培防御冷害技术”的新课题。
他们在试验田里种上从东北地区以及日本、韩国、台湾等地搜集来的稻种。
从夜间最低气温的生长状态,到白天最高气温的生长状态,整整4年,他们每天24小时进行观察、比较、分析。
稻种,不断地淘汰、优化。试验结果出来后,他们又选择20多个农场进行试验种植。
600斤、800斤、1000斤……寒地水稻高产的大门,终于在北大荒人面前轰然洞开。
一场“旱改水”的攻坚战全面铺开。
如今,北大荒的水稻种植面积占到耕地面积的一半,是1984年的60多倍!平均亩产1100多斤,是1984年的3.5倍!
艰辛的探索,换来了黑土地粮食产量的“三级跳”。
———1995年,在积蓄了近40年后,北大荒粮食年产量首次超过100亿斤。
———仅仅用10年时间,北大荒人就让这个数字翻了一番,2005年产粮200亿斤。
———4年后,又一个“百亿斤”台阶被征服。年产量和商品量双双突破300亿斤。
“黑土地综合产出的潜能还能进一步发挥,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快速达到400亿斤。”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局长、党委书记隋凤富说。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是北大荒的希望,更是一个十三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不可或缺的保障。
这是一幅现代化的美好图景。探索、追赶、跨越,新一代拓荒人正在沧桑巨变的黑土地上镌刻更加美好的未来
2010年2月中旬,罕见的雪灾袭击美国。
2月19日,中国农历正月初六。北大荒一年一度的工作启动大会正开得火热。
尽管彼此隔着几万公里,透过这场雪灾,北大荒人在思考———频发的灾害,对全球农业生产将产生较大影响,世界粮食资源的争夺也会越来越激烈。
“加快发展现代化大农业,是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根本途径。我们没有停歇的理由。”隋凤富在会上这样部署。
穿越60多年的时光,北大荒不仅为祖国贡献出如山般的粮食,更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农业现代化道路。
“我们四处收集零部件修复和拼装了3台拖拉机,在拖拉机后面拴上5副犁杖,人扶着犁杖跟在拖拉机后面跑。办法虽然笨点,但是比铁锹、锄头效率还是高了。”参与最早一批公营农场创建的86岁的杨清海回忆。
随着开发的推进,党中央对北大荒提出了创建“粮食工厂”的要求。
由此,探索中国农业现代化道路,改变农业“靠天吃饭”的历史,成为一代又一代北大荒人的共同使命。
1954年12月,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依托当时苏联援助的大型农机具,在北大荒建设一个机械化水平更高的样板农场———友谊农场。这为北大荒乃至中国农业机械化建设,迈出了重要一步。
伴随改革的春风,黑土地新一轮农业现代化开始起跳。
1978年,同样在友谊农场,启动面积达3万亩的现代化农业试点。
1980年,创建现代化洪河农场,耕地面积30万亩。
1983年,二道河、鸭绿河两个现代化农场诞生,面积300万亩。
……
今天的北大荒,田间作业综合机械化率达到96%,科技贡献率达70%。农业现代化水平已经跻身世界前列。
今天的北大荒,职工人均生产粮食突破65000斤,创造我国农业最高的劳动生产率,相当于法国、意大利和英国的水平。
今天的北大荒,追求现代化的脚步没有停歇,而是在加速。
“中国农业面临的国际化竞争将更严酷。逆水行舟,我们不前进就难免被淘汰出局。”隋凤富说。
北大荒人的危机感并非多虑———
国际大型粮商在中国的触角越伸越长,农产品加工市场的争夺愈加激烈。
北大荒的大豆产业在外资的夹击下四面楚歌,种植和加工效益逐渐下降。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压还在向更多、更深的领域渗透。
“要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发展现代化大农业。这是一个新的领域,北大荒人正走在新的拓荒路上。”隋凤富说。
从现代化农业到现代化大农业,“大”在用产业思维构筑强大竞争力。
在北大荒,农业不再是“孤军奋战”,新的集约化产业体系的构建,让北大荒由做大向做强进军。“完达山乳业”“北大荒米业”“九三油脂”等一批人们耳熟能详的品牌,在加速崛起。
从现代化农业到现代化大农业,“大”在传统农区实现城镇化的奋力转型。
现代化大农业带来的产业集聚效应、社会服务业的发展、农场职工收入的增加、提升生活质量的渴望,使北大荒加速城镇化水到渠成。
2009年起,北大荒城镇化驶入“快车道”。
———113个农场里,1430多栋楼房拔地而起。
———499个居民点、300多万平方米危旧房屋,从北大荒版图上彻底消失;从集约下来的土地上,北大荒又复垦出3万亩耕地。
当年拓荒者“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早已成真,在不断被新的梦想超越。
从现代化农业到现代化大农业,“大”在城乡一体化发展的宏伟探索。
如今,农场的大马力拖拉机开进了周边农村,优良品种、先进技术、管理方式,正为周边广大农民打开一扇“现代化”的大门。
“大马力拖拉机一来,作业深度35厘米以上,打破了小农机根本啃不动的‘犁底层’。土壤透气了,产量就上来了。每亩地平均能增收30元,还节省了很多人工。”黑龙江富锦市长安镇农民王友说。
从代耕、代种、代管、代收,到租种农村土地……
从经济合作、市场共享到周边农民进农垦城镇安家落户……
从示范带动到启动周边乡镇由垦区代为建设和管理的试点……
北大荒人正构筑与周边农民携手共进的大舞台。
这是一个前景广阔的舞台———
3年之后,农场带动周边地区的粮食总产量将达到300亿斤,等于“复制”了一个北大荒!
北大荒113个农场与全省65个县的45个唇齿相依,充分利用共建共享机制,将助推全省三分之二的农村实现农业现代化,推进城乡一体化。
这是一幅崭新而恢弘的蓝图。
这是又一次意义深远的拓荒。
这也是时代的聚焦————新一代拓荒人能否作答?
答卷正在书写。
未来必将更美!
文/新华社记者 陈二厚 范迎春
朱立毅 姜 锐
(新华社北京8月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