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

  倪光南，1939年生，浙江镇海人。1961年毕业于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无线电系。几十年来一直从事计算机及其应用领域的研究与开发，曾参与我国自行设计的第一台计算机的研制。1984年至1999年期间，担任中科院计算所公司（联想集团前身）和联想集团首任总工程师，他首创在汉字输入中应用联想功能，主持开发的联想式汉字系统、联想系列微型机，分别于1988年和1992年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1994年当选为首批工程院院士。现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中文信息学会理事长，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博导。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英语computer有两个中文译名，一个是“计算机”，一个是“电脑”？

  这代表着人们对这部智能机器功能认识的拓展，早期的巨型计算机多用于海量数据和复杂运算的处理，而在微型机时代之后，电脑开始借助各种软件，服务于各行各业，“电子大脑”真正成为人们日常工作的帮手。

  你又是否知道，现在看起来不起眼的汉字输入，曾是我国从“计算机”过渡到“电脑”的一大难题？曾几何时，由于计算机软件不能输入、处理和显示汉字，应用功能很难拓展到计算之外，甚至有人提出了“只有拼音文字才能机械化，所以在计算机时代，汉字只能拼音化”的预言。

  倪光南院士用自己几十年的工作响亮地回答：不，不是这样！

动手是最深刻的学习

  “对我来说这好比是面对一座丰富的宝藏，在勘探和开垦的过程中，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1939年8月1日，祖籍宁波镇海的倪光南出生在香港。由于日军进攻香港，1942年6月，倪光南一家八口，辗转回到上海。

  “从小逃难的经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它让我明白，国家应该富强起来，才不会受人家的欺负。”倪光南说。抗战胜利后，倪光南结束了人生最初的颠沛流离，进入钱江小学读书。

  就在他入学几个月前，大洋彼岸的冯·诺依曼博士第一次提出了建立在二进制基础上的现代存储程序计算机概念，计算机时代开始了。1946年，第一台电子数字积分计算器诞生，1952年，第一台大型计算机系统IBM701诞生。1954年，第一台通用数据处理机IBM650诞生……

  当时的倪光南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学习之余喜欢背诵“唐诗三百首”，锻炼记忆力，还喜欢组装当时还是稀罕物的矿石收音机。“从单管收音机开始，然后是2管机，3管机，到了高中的时候，我居然组装成了7管收音机，在当时，这就算非常高级的收音机了。”倪光南回忆说，“我那时就觉得，动手才是最深刻的学习。”

  对无线电的热爱与日俱增，中学学习成绩优秀的倪光南在高考志愿书上填下了“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当时工科最好的学校就是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又是南京工学院最热门的专业。

  倪光南如愿以偿。1956年初秋，他在南京开始了大学生涯。同年8月，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正式成立，我国早期计算机事业拉开了序幕。

  倪光南在大学里渡过了5年充实的时光。无线电发送接收技术、放大整流技术、脉冲技术、微波技术……一个个陌生的领域向倪光南敞开了大门。倪光南说，“对我来说这好比是面对一座丰富的宝藏，在勘探和开垦的过程中，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倪光南最喜欢的是实验课，他几乎每次都是班里最快完成实验的学生。回忆至此，倪光南院士忽然大笑：“也是因为我那时上课完全看不清黑板，只能靠动手了。”

  原来，倪光南从初中起就近视了，视力只有0.4,却一直到大学都不肯戴眼镜。他说，“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米丘林理论的影响。”米丘林是前苏联著名的遗传学家，他发现植物幼体对生活条件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就把前苏联南方才能生长的果树品种进行耐寒性驯化，最终培养出可以在北方生长的北方杏、郁比利依娜雅樱桃等一批果树新品种。

  年轻的倪光南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杏子和樱桃一样，最后也能适应环境，把近视矫正过来。他甚至在冬天也会故意少穿些衣服，认为那是在磨练自己的意志，长久坚持下去就能适应。

两盏指路明灯

  “进入这个行业，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永远都有事情可以研究，但另一个方面也一定会面对巨大的压力，你跟不上这个速度，看不到潮流，过一两年你的知识就没用了。”

  年少时，倪光南有很多类似的“畅想”。“有了计算机，将来大家就不用学外语了，靠计算机就能自动翻译了。”倪光南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只是听说过计算机，谁也没见过，很容易把它想得无所不能。”当时计算机可真是个稀罕物，1958年南京工学院成立了计算机系，但系里居然没有一个学生见过计算机，只能从理论到理论来学习。

  1961年，倪光南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计算机———正在研制的119机，这是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台大型通用数字电子管计算机，参加外部设备调机工作。

  计算所里年轻人多，一间宿舍住7个人。“大家工作热情都很高，工作完了就回宿舍睡觉，睡醒了就接着工作，时间好像都不存在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由于表现突出，倪光南在一个多月后就当上了值班长。他依然没有戴眼镜。119机的控制台上有密密麻麻的几百个氖灯和部件，倪光南居然硬凭记忆，背下了它们的位置和功能。

  计算所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视机，年轻人常常围在一起看。“有一次新闻里播一场体操比赛，同事问我，这是男运动员还是女运动员，我反正也看不清，就胡乱猜了个‘男的’，结果好一阵哄笑……”

  第二天，倪光南就去配了眼镜。“我忽然明白人是要尊重客观规律的，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倪光南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也成为他之后工作的一盏“指路灯”。

  1964年4月，119机交机。当时国际上能研制巨型机的只有美国、前苏联、英国、法国几个大国，我国由此进入了世界计算机研发的先进行列。倪光南也因为参与119机的工作被评为计算所先进工作者和中科院北京地区先进工作者，成为小有名气的“业务尖子”。

  “119机的内存是24000颗的小磁芯，每颗小磁芯都要人工穿上四根线才能用，猜猜它的内存容量是多少？只有24k,现在一个U盘，容量就是它的几万倍。119机的速度是5万次，现在的家用电脑的速度是10亿次……”计算机事业的发展速度之快难以想象，倪光南认真地说：“进入这个行业，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永远都有事情可以研究，但另一个方面也一定会面对巨大的压力，你跟不上这个速度，看不到潮流，过一两年你的知识就没用了。”“看到潮流”，这成为倪光南工作的另一盏“指路灯”。

  在大洋彼岸，潮流也正在发生新的变化。随着集成电路的登台亮相，相比119机使用的电子管，晶体管越来越显示出自己的优势，包含200个晶体管的集成电路，也从1966年的15美元降到5年后的2美元，并达到了10亿美元的销售额。这使得计算机开始有向小型化发展的可能，从“计算机”到“电脑”，它开始从纯科学计算向其他应用领域发展。

  在这股潮流的推动下，汉字信息处理逐渐成为我国计算机行业的重大课题。

跨过汉字输入鸿沟

  习惯于使用汉字进行信息处理的我们很难想到，汉字曾在计算机面前面临过生死存亡的考验。

  上世纪70年代，著名力学家钱伟长曾在一次国际会议上遇到一位外国专家，外国专家对他说，汉字无法进入计算机，中国要想实现现代化，汉字就必须拼音化。

  习惯于使用汉字进行信息处理的我们很难想到，汉字曾在计算机面前面临过生死存亡的考验。简单来说，计算机要想处理文字，首先要能显示文字，然后还要知道人们想输入什么文字，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英文这样的拼音文字只要按照字母输入就能够被计算机识别，但古老的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很难创造一套简单明了的“规则”让计算机理解。

  倪光南和他的同事们，成为我国最早面对这个难题的科研人员。119机研制成功之后，倪光南进入输入组，开始专攻汉字输入系统的研究，并成功完成了717型计算机汉字显示设备和“SK—1光笔图形显示器”。

  当时人们认为，解决汉字输入问题有两条路，一是创造“规则”，这就是对汉字进行编码输入，另一条路则是让机器直接能够识别手写汉字。倪光南开始同时向两个方向努力，承担了两个项目的研究：“111汉字信息实验系统”和“手写文字识别机”。

  这两项研究，都是在计算所内的111机上开展的。111机是个“香饽饽”，承担着全国一些重点、尖端科研项目的大量运算任务。为了能多用几个小时机器，倪光南想出了办法：“我们预定深夜的机时，通宵工作就没有人和你抢机器，真是太高兴了。”

  当时比较成熟的汉字输入法，是光笔输入。在特殊的大键盘上，几千个汉字纵横排列，要用光笔点选到需要的汉字，才能输入电脑，每个字都要这样选择，而其他的输入法也都十分繁琐，需要使用者记忆大量的规则。倪光南下定决心，要用计算机本身的处理能力，辅助人们输入汉字。

  联想式汉字输入法应运而生。这种输入规则现在的人们并不陌生。所谓联想，就是当你输入了一个字后，电脑会自动按照使用频率显示出许许多多词汇作为输入的候选。比起每个字都要在几千字中寻找，这无疑大大提高了汉字输入的效率。1978年12月，倪光南代表计算所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汉字编码学术交流会，介绍了这种输入法，会场沸腾了。

  与此同时，“111汉字信息实验系统”和“手写文字识别机”的研究也在顺利进行，1979年，这两个项目一并获得中国科学院科技成果二等奖。

  跨越从“汉字”到“计算机”的巨大鸿沟，倪光南和我国科研人员初战告捷。

执著汉字信息处理

  “我一直在研究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既然

是汉字，怎么能离开它的母国呢？”

  1981年年末，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一个晴朗的周末，倪光南骑着自行车在市区闲逛，一家鞋店吸引了他的目光。橱窗里陈列着一双双精致时髦的意大利皮鞋、英国皮鞋、美国皮鞋，而在门口的几个筐子里堆着一大堆布鞋，上面写着“1.99加元一双任捡”。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这么便宜，拿起来一看，鞋底上印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拿着布鞋，倪光南百感交集。

  那时，倪光南是加拿大国家研究院的访问研究员，继续从事由“手写文字识别机”延伸而来的计算机图形学研究。在这里他再一次敏感地察觉到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潮流。

  研究院里每一位研究员都有一台小型机，虽然运行速度和国内差不多，但却有完整的操作系统和大量的应用软件，从文件处理到研究工作都可以在计算机上进行，“那时第一次感受到计算机必将会作为一个工具，为各行各业提供服务，而国内计算机还主要用于重大项目的运算，对软件的开发和应用非常有限。”倪光南抓紧每一个工作中间的“咖啡时间”和同事聊天，了解包括北电在内的各个高科技公司如何运作。“我开始了解到，科技成果只有和市场联系起来，才能实现良性循环，才能真正被更多人使用，这是我对科技成果产业化最初的认识。”

  两年工作时间一晃而过，加拿大国家研究院非常满意倪光南的工作，希望他能够留下来。倪光南拒绝了。他想起了那些鞋店门口“1.99加元一双任捡”的中国布鞋。“中国制造，不能永远和‘简陋’、‘低级’联系在一起，后来有人问我回国的得失，我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不回来，之后我所作的一切工作，将不会对‘中国制造’有所帮助。”

  他礼貌地对研究院的部门负责人说：“我一直在研究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既然是汉字，怎么能离开它的母国呢？在原来的研究基础上，加上在加拿大获得的新技术，我对它的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1983年，倪光南回到了祖国，随身携带着他自掏腰包购买的价值几千加元的科研器材，其中包括Z80微处理器等很多国内很难买到的关键器材。“一路上每过一个关卡，都要赶紧检查一遍，生怕把这些‘宝贝’磕了碰了。”

变身“推销员”

  “我们的研究成果，不应该躺在奖状上，它应该伴随工业的发展，为各行各业服务。”

  “来，来，来！请来参观最新的计算机汉字系统！”

  1985年5月8日，是北京第一届计算机博览会开幕的第一天。一个展台前，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件胸口上印有“中国科学院”的工作服，忙碌地张罗着。在他背后的展台上，是一个30厘米长、20厘米宽的灰色金属盒子。

  这位中年人就是倪光南，那个“盒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联想式汉卡。倪光南怎么会成了展览会上的推销员呢？

  1984年10月，“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简称“计算所公司”）在废弃的传达室里成立，这就是联想集团的前身。

  刚刚从加拿大回国的倪光南，接受了邀请，“下海”成为这家公司的总工程师。对于传统的知识分子，这种身份的转变是个挑战。“我也在想，一个科学家，整天和商品市场见面，整天和用户打交道，是不是不务正业？但是在加拿大的见闻告诉我，不是这样的。计算机不是经典科学，我们的研究成果，也不应该躺在奖状上，它应该伴随工业的发展，为各行各业服务。”

  倪光南带到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的，正是他一直研究的计算机汉字系统。和当时主流的一运行就要占据三分之一内存资源的软件汉字系统不同，被称为“联想式汉卡”的联想汉字系统采取“硬件＋软件”的形式，使微型计算机处理汉字有了和处理西文相同的速度，而且不占内存资源，在输入上，它还使用了联想式汉字输入法，大大提高了效率。

  在北京第一届计算机博览会结束的时候，联想式汉卡拿到了55万元的订单。倪光南的科研成果，第一次与市场规律融合在了一起。

  倪光南的“变身”很彻底，他不但乐意在展览会上推销汉卡，也乐于和客户们接触，倾听他们的意见。倪光南提议成立了联想式汉卡用户协会，甚至开设了一部负责汉卡售后技术服务的热线电话。“为什么科技成果转化要以企业为主体？我开始明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得到市场反馈的信息，才能不断改进，不断发展。”

  1988年，联想汉字系统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这是首个获得一等奖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2001年，在由中国工程院主办的“20世纪我国重大工程技术成就”评选中，汉字信息处理与印刷革命仅次于“两弹一星”，居第二位。从1985年到1994年，联想式汉卡共售出16万套，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它也是联想品牌的来源。 

  1988年，倪光南又开始开发微机主板和扩展卡。1992年，打有“联想制造”标记的主板在国际市场上占有2％的份额，联想微机也在国内市场上居于前列，同年，联想微机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回顾在联想的工作，倪光南说，“最重要的成绩是实现了科技产业化，我们将‘联想’这个创意变成产品，再变为企业品牌。为高技术的‘中国制造’走向世界尽了力。”

  倪光南常说自己兴趣爱好不多，却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他最喜欢德沃夏克的曲子，童年时音乐老师曾将《自新大陆》配上这样的歌词：“黄金的年华虚度过，才知道从前铸成大错，萧萧两鬓白徒唤奈何，瘦影已婆娑徒唤奈何……”倪光南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每当听到这个旋律，我就会扪心自问，你有没有虚度年华？你有没有蹉跎岁月？”

  70岁的倪光南至今还在忙碌地工作。他主张推广以Linux为代表的开源软件，主张发展国产CPU,主张推广采用国产CPU和Linux操作系统的网络计算机NC,主张要建立自主完整的软件产业体系，主张政府采购应倾向国产软件……他说，“我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推动自主创新，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

  倪光南说，华为研发人员的“智力性价比”是欧洲同行的12倍。我国软件业“智力性价比”高，在国家政策的拉动下，国产软件是大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