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浅蓝、轻红,两条缀满花朵的金色装饰带斜穿过画面,在眼前交叠出轮廓柔和的菱形,像框般托出一丛盛开的月季。被装饰带切割出的其他大小空间里,对称地点缀着碎花和成对的天鹅。这就是薛龙冠最近的得意之作,取名《天鹅湖》。
“怎么样?”薛龙冠带着笑意问。记者讶然间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太奇怪了!”想想又说,“但如果制成地毯,我愿意买。”薛龙冠立刻乐了,“这个构图胆子不小吧。”的确,颜色柔和的白、蓝、红以及对称的构图,造就扑面而来的中国味道;但细看所有的纹样,却没有一样不是欧化的。把差异很大的两种风格定格在一个小小的矩形空间中,奇特而不怪异,别具吸引力,市场反响也特别好,难怪薛龙冠一边连说“胆大”,一边得意到掩饰不住。
18岁入行,到如今50年过去了,薛龙冠说,他对地毯业的热爱“一如既往”。他满足地微笑着说,“我喜欢这一行。”
找到位置就找到幸福
一个人必须要有机会,但也必须具备和机会相适应的能力,要不然机会来了也抓不住。
薛龙冠一家子挺特别,他笑称是“地毯之家”。老伴和他一起进的地毯厂,也是一辈子干这行;儿子学校毕业后就跟着他学设计,如今已是得力助手;就连儿媳妇也入了这一行,经过10年磨练,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采访的时候,老伴一直静静陪在旁边,儿子媳妇忙完了,也坐过来静静地听。有时他记不起的人名地名,老伴和儿子就帮他一起想。一家人拥有共同的回忆和爱好,连记者看着都感到幸福。
在薛龙冠眼里,今天的一切都缘于当年入对了行。
薛龙冠祖籍苏州,小时候,住家附近多是文人墨客,不知不觉中他迷上了绘画。“为画画挨打挨多了!那时候就喜欢画画,复习功课的时候,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张白纸,父母不在跟前我就画画,一来就赶快拿书盖上。”薛龙冠笑着说。初中毕业后,他没有再念书。17岁那年,父亲到北京图书馆工作,一家人随即北上定居。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地毯制作。“有一回我上护国寺去玩,看见一排玻璃房子,里面的人正在织地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觉得真漂亮!我想,要是让我来做这个美术工作多好啊!”
1958年,为增加出口创汇,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开始大规模招人。邻居都知道薛家有个爱画画的孩子,热心地告诉他这个消息。“那时候我妈妈对北京还不熟,邻居就带着我去报名。”薛龙冠清楚地记得,报名地点在永定门外的喜鹊胡同,“我带了一幅自己画的仕女图,招生的一看,说‘小孩挺好的,今天就留下来帮我们招生吧。’”就这样,薛龙冠终于如愿进了北京市地毯总厂。
在车间织了一段时间地毯,有美术特长的薛龙冠被推荐进入图案室,开始地毯图案设计,从此如鱼得水。“以前对于前途啊,自己将来该怎么办之类的,一概没有想法。进了厂以后,脑子才真正清楚起来。我的目标很明确,要干好,要比别人多一手。”薛龙冠说,北京地毯是纯手工制作,织地毯很辛苦,同一年进厂的人有不少陆续离开了,“有去电子管厂的,有去照相机厂的,也有去公共汽车公司的,但我始终没有离开地毯行业的想法,我喜欢它”。
生活有了重心,一切都随之改变。“我下了四五年的功夫,没有玩过。每天到图案室自己练,看师傅的东西,反复临摹,晚上11点多钟回宿舍睡觉。中午吃饭一个多小时,我不去吃,叫别人给我带俩馒头。”薛龙冠说,就连自己一向喜欢的绘画,看在眼里也有了不同,“我也学别的画种,但是我的目标很明确,学这些东西,是为了以后的地毯设计。眼界越开阔,肚子里东西越多,才能融会贯通,获得更大的自由度。我现在还能画一手好的工笔画,但是写意画和我的工作结合不紧密,一直都没有学。”
趁着薛龙冠离开一会儿的工夫,记者和他老伴攀谈起来。原来他们不仅是一起进厂,后来还一起在图案室工作,薛龙冠设计图案,老伴则负责组色。俩人的缘分就此结下。问起当年看中薛龙冠哪一点,老伴爽朗地说,“觉得他挺能干的,多才多艺。”
记者很好奇,正想追问,薛龙冠刚好走了回来,一听这话又乐了,“我年轻的时候活跃得不得了!吹拉弹唱样样行,跳舞、演话剧、中乐、西乐,这些都干过。” “您是那么看重业务的人,做这些不觉得浪费时间吗?”记者不禁问。
薛龙冠回答说,“一个人必须要有机会,但也必须具备和机会相适应的能力,要不然机会来了也抓不住。不是说会画画就有能力,主业不能偏废,其他一些能力也都要有。”
他举例说,“我是初中毕业生,写作不行,但凡是遇到要写的事,我一定自己写。很多认识都是从写报告里来的,写报告你得总结啊,得想方设法琢磨它。平时没有时间,这时候有压力你非得琢磨出来,还得生动,还得有深度。这就是锻炼,太重要了!”抱着这样的想法,薛龙冠在文艺宣传队一样干得高高兴兴、尽心尽力。他说,那段经历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一是锻炼了组织能力,为后来出任北京市地毯研究所所长等打下了基础;二是开阔了胸襟,作品也因而灵动大气。
说起来,薛龙冠也算是少年成名。他的第一幅作品取名《玉兰盛开》,创作于1965年,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那时他只有25岁,凭着这幅作品一举成名。“那时候还是个小年轻,一下子就出名了,都知道有‘薛龙冠’这么一号人。”薛龙冠开心地说,直到今天,那款地毯仍有销售。此后,他一直佳作迭出,顺风顺水。
在一般人眼中,没有挫折的人生是不可想象的,薛龙冠却说,很多事情“想着想着就办成了”。在他看来,只要全力以赴做了该做的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想要办这个事,机会来了,就抓住不放,把自己掌握的能力充分展示出来,事情办好了,你自己的能力也上了一个台阶。你的能力变强了,又来一个机会,你就能适应它,把握机会,就能又上个台阶。”
靠着与生俱来的爱好和目标明确的努力,薛龙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到了今天,不仅成就了自己幼年的梦想,也成就了一个幸福的“地毯之家”。
会听的人受益无穷
同样听一堂课,有的人收获很大,有的人什么也没有。要有悟性,把道理听进去。
把握好火候才会成功
薛龙冠没上过专门的艺术类学校,在业务上对他影响和帮助最大的就是在图案室工作时的师傅,当时地毯行业惟一的技师张铸。除了传授基础知识,也会对他讲些过来人的经验体会。“我记得师傅的训导有两句话,一句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还有一句‘一招鲜,吃遍天’。都是老话,但是对我影响很大。”薛龙冠回忆说。
为了能在业务上出类拔萃,薛龙冠认认真真地下了不少暗功夫。除了反复揣摩师傅的作品,他还阅读了大量理论书籍。“凡是跟图案有关的书籍,都不放过。我父亲在图书馆工作,借书也方便,看了大量美术书籍。”薛龙冠比划着说,“有一阵进了一批欧洲来的新书,都是老大个儿,父亲跟我一说,有空我就上图书馆看去。”
薛龙冠一直记得当时一件幸运的事。厂里决定整理北京传统地毯设计图稿,有的图案破损了或是失传了,就根据老师傅的回忆再画出来。“我用了一年时间,整理了10000多张设计图稿,通过分析、观摩,恢复破损失传的图稿,把北京传统的东西吃透了。都有些什么东西,出处在哪里,我都弄清楚了,这等于是给我加强积累。”薛龙冠说。
另一件幸事,是那个时期画展很多,名家辈出,使薛龙冠有机会汲取更丰厚的营养。“那时候北京有很多画展,北海画舫斋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画展,门票很便宜,两分钱。”薛龙冠说,“有时候一个画展我去好几次,看见喜欢的,我就盯住不放。看它怎么用笔,素稿是怎么弄的,色彩又是怎么上的,反复揣摩,再和写生结合起来,慢慢地感觉就有了。”
经过多年的积累和训练,薛龙冠像他说的那样实现了“融会贯通”后的“自由发挥”。“我现在设计的过程中,桌子上没有任何资料。除了有时候个别纹样、造型要借鉴一下,我去查一点东西,整个构思都是自己脑袋里出来。我的思想能够随着我的意识驰骋。”他总结说。
师傅第二句话里的求“新”求“变”的意思,薛龙冠更是须臾不敢忘。“一般的东西我不愿意搞,别开生面的才出手,所以我的设计构图变化极多。”薛龙冠说。
1972年,有感于那时候北京地毯“中间一个圆加上四角装饰”的单调构图,也受到当年马王堆出土文物的启发,薛龙冠开始尝试将历史文物上的纹饰引入地毯图案设计,并为之取名“古纹式”地毯。
1973年初,北京市地毯公司(原地毯总厂)组建研究室,薛龙冠任研究室设计组组长。他带着全组同事共同努力,在当年8月推出了首批“古纹式”地毯图案共计11幅,其中他自己设计的有7幅。
“以前地毯的图案都是明清时期的,‘古纹式’借鉴了五千年的文化,彩陶、青铜器、瓷器、漆器、刺绣等等,它们的纹样都可以吸收,一下子海阔天空。”薛龙冠说,那套设计有别于传统地毯的4个类别,自成一体,在当年的广交会上引起了轰动,“青铜器”、“虎座鼓”等深受外国客户欢迎。1981年,“古纹式”系列的“云气天鹿纹”地毯还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百花奖评比金杯奖。
随后,“古纹式”地毯又推出了两批设计稿,薛龙冠想要收手了。“觉得能想到的东西都差不多了,该换换样了。”薛龙冠这么说,他把目光投向了民族服饰。
1976年前后,薛龙冠先后3次带队去贵州一带采风。“主要是收集蜡染的纹样,都是蓝底的。我们把蓝底子先刷好,把蜡染借来,连夜临摹,天亮再给还回去。”薛龙冠越说越兴奋,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好多图案都是花和鸟结合在一块的,有的是花开了里边露出小鸟的头,有的是花像鸟的形状。他们的图案行枝串叶都和我们不一样,越土的越生动,特别有意思。”
贵州之行成就了一批民族风格的地毯设计图,后来又推出受江南织锦缎影响的“锦文式”地毯等。近些年,薛龙冠则开始尝试中式和欧式相融合的设计风格了。
薛龙冠说,就像那幅《天鹅湖》一样,有时候,设计出的东西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记者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设计?”薛龙冠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然怎么出新?总得尝试,过去没有的就不去碰,永远出不来新的。陈旧的,我绝对不搞。”
世界上的道理,说多也不多,最管用的往往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几个,就看有没有人把它放在心里。师傅当年的话虽简单,对薛龙冠来说,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样听一堂课,有的人收获很大,有的人什么也没有。也有的时候,听20堂课,就两句话管用。”薛龙冠说,“要有悟性”,把道理听进去,这就是他回首来路最重要的成功经验。
把握好火候才会成功
在设计中要有突破,但是突破太大了也不成,不能一下子走到另一个极端,有些基本东西要遵循。
四面边框的空间,纹样除了线条,多半是花鸟。在这貌似单调的世界里,薛龙冠悠游了50年,一点也不觉得厌倦。“就说牡丹花吧,古代就在画,现在人还在画,每个人画得都不一样,千变万化,而且还会一直画下去。所以说不在于题材,重要的是你怎么去挖掘。”薛龙冠如此解释。
客观地说,地毯图案和其他装饰图案相比,在设计中受到更多的约束。例如,由于需要铺在地上,一般人很难接受人物造型;同时也要考虑和时下流行的地板和家具的搭配等等。像挂毯,同样是毛织品,在图案设计中无论是造型还是色彩,可供发挥的余地都大得多。正因如此,地毯图案的设计看似谁都能做,真正想出新出彩却不容易。简单的纹样后面,浓缩的是创作者的眼界和学识。就像薛龙冠说的,哪怕是一个圆,“有的人画出来刻板,有的人画出来活泼生动。为什么?台阶在那儿放着,差一点都上不去。”
地毯的设计有它自身要遵循的规律,既要有个性,但又不能太有个性。薛龙冠认为,作品成功与否,关键在于能不能掌握“火候”。“火小了不够,火大了就煳了。精细到什么程度,构图的新颖到什么程度,都要考虑。不考虑个性在市场上跳不出来,但还要考虑到别人的接受力。要在他喜欢的基础上,通过你的手让他更喜欢,因为你考虑得更多、更新,而且符合他的要求。”他举例说,“像中西风格的融合,融得好了就是好东西,融不好就会怪异。”
记者注意到,薛龙冠的设计稿中一些欧式纹样并不典型。他解释说,有的纹样清代已经引入中国,看得久了,外国味自然没那么重了。“我的想法是在设计中要有突破,但是突破太大了也不成,不能一下子走到另一个极端。随着时代的变化,我的脑子也在跟着变化,但有些基本东西要遵循,不然要吃亏的。”
这些基本的东西,包括对传统、市场以及基本的构图规律等方方面面的把握和认识。薛龙冠说,“要创新得先了解传统,深入地学习传统。只有了解了传统,你才知道什么是新的。避开以前有的和现在市场上有的,你做的不就新了吗?”很多基础功夫,要靠自己下,别人想帮也帮不了。薛龙冠说。
同时,也不能被传统束缚。“有些人钻进去出不来了,也不行。能钻进去,还得能跳出来。”薛龙冠说,“我曾经有个想法,恢复‘北京八大绣’,但不是做真正的传统样式,而是做新时代的‘八大绣’。过去受时代局限,见得少。现在媒体上什么都有,是过去不能比的有利条件。有些东西没有必要恢复,应该用它的名,装上新的内容,让它适合现代人口味,这样才能成功。”
有了这些基本的把握还不够,还要下功夫推敲。薛龙冠说,既然是工艺美术品,就得讲究工艺的精细。“比如说龙,经过几千年的沉淀,多少人的改革,每个地方都考虑好了。我们现在去创新,能推敲到那个程度吗?”
薛龙冠说,他自己的作品,常常经历漫长的构思过程,有时候,一个想法能酝酿6年之久。“现在比过去更有经验了,过去有些东西考虑得并不深入,现在更细了。设计效果、色彩、动态、大小、比例尺寸等等,总要考虑得差不多才会动手。”
地毯设计是工人织毯的脚本,对精确度要求很高。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薛龙冠在设计上没问题,但绘图就吃力了。好在有儿子帮忙,那幅《天鹅湖》,就是薛龙冠设计了初稿,由儿子绘出的,前后画了20多天。2007年,获得第三届北京工艺美术展北京工美杯特别金奖的作品《金秋》,也是父子二人合作完成的。儿媳妇跟着婆婆学组色也小有所成,如今薛龙冠的设计稿大都是由儿媳配色的。
设计了50年地毯,薛龙冠却没有一件满意的作品。“总觉得没有到位。这一行没有止境,每一次的作品,能够有自我突破,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我对地毯的兴趣太大了,对这一行感情也很深,一辈子也放不下,我的希望就是把中国地毯做到真正上档次。”最后,薛龙冠笑着说,“有儿子帮我,我虽然老了,仍然有这个心气儿!”
①作品唐“三彩”,借鉴唐代三彩陶器的造型设计,带有浓厚的唐代风格。
②作品战国“虎凤博古”,借鉴战国时期青铜艺术造型纹样,结构严谨,色彩古朴。
③作品战国“虎座鼓”,根据出土的古代乐器虎座鼓设计而成,构图稳定,色彩雅洁。
④作品战国“龟鱼蟠螭纹”,借鉴青铜器珍品战国龟鱼蟠螭纹方盘的纹样设计而成。
⑤作品唐“凤鸟卷草纹”,构图以两只追逐的凤鸟为中心,卷草纹样穿插配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