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深
1931年出生于陕西省凤翔县六营村的泥塑世家。其代表作之一“泥塑马”成为2002年国家邮政局生肖邮票主图。他的作品曾获陕西传统特色工艺品一等奖、文化部“中国民间艺术一绝”大展银奖等多项殊荣,许多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艺术馆收藏。胡深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艺术创作研究员”、中国民间艺术学会会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已是立秋,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烤。78岁的老艺人胡深从自家的泥塑作坊里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泥巴。身后地上的一群墨线金彩的泥塑牛,牛头微微内勾,两角前挺,四蹄奋力蹬地,带着一股劲道,像要从地上腾身跃起。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大框眼镜,皱纹里全是笑意,浓重的陕西腔在小院响起:“来了,是你吗?你打了好几回电话来嘛!”让坐、上茶,老人把焦黑的烟叶卷好点上,猛吸了一口,没话了。
小院儿很安静,后面的门半开,可以看见高坡上密密的玉米叶子随风摇曳,泥土地的清香一阵阵透进来。眼前是二层小楼,房檐只有半边,都向里倾斜,这就是被称为“陕西八大怪”之一的“房子半边盖”了。窗子上的剪纸火红,满墙五彩缤纷的泥虎脸、马勺脸谱,土炕上摆着捏好的小玩意,大红大绿,一屋子灿若云霞。
“家里6亩地,孩子下地去了,老伴儿赶庙会去了。你看我要不要换身好衣裳?”老人严肃地问。“不用,这样就挺好,照像照出来自然。”我说。
“要不要捏一个给你看一下子。”老人热切地问。见我欣喜地点头,他弯腰从地上麻利地拿起一块黄泥,这里捏一下,那里捏一下,眼睛还没看过来,顷刻间一对牛角飞到牛头上。“真是好看呢!越看越好!这泥巴怎么好像活起来一样!”我忍不住连声赞叹。老人孩子般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这东西,我们这里祖祖辈辈家家户户都会,我是娃娃的时候就喜欢得很呢,喜欢了一辈子。”
8岁学艺 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胡深家里有个“传家宝”,是祖上留下的泥狮子。说是泥狮子,因为年头久远,加上是实心,看起来倒像是铜做的,闪着光,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像个老古董。别看年代久远,威猛之气却丝毫不减。这泥狮威风凛凛,却又可亲可爱。胡深很珍爱这个狮子,郑重地跟记者介绍这个“宝贝”。透过这个宝物,记者看到一条长长的泥塑历史之河。
陕西省凤翔县古称雍州,靠近宝鸡,位于陕西西南部,南依渭河、西临甘肃。历史上未经战乱,近代不通铁路,这里完整地保留了上古的民俗民风。秦国在这里建都297年,春秋时秦穆公建立霸业,并留下“吹箫引凤”的爱情故事。灿若群星的民间艺术在这片沃土上自在生长。剪纸、泥塑、木版年画、皮影、布艺、刺绣、面艺、草制工艺品,哪一样都可以追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这里的老百姓几乎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儿”,干完农活,坐在炕头上、打麦场上,边话家常边随手扯过一团泥,拿起一把麦秸秆,自由自在地装扮着自己的生活。那与土地交融在一起的活生生的美从家家户户的门神、窗花、炕头虎上透出来,和着当地产的清冽芳香的西凤酒、和着古老秦腔,汇成浓郁热烈的风俗画卷。
胡深生活的六营村至少有600年泥塑史,当地有一种黄土叫“板板土”,黏性很高,特别适合捏泥塑。这里老老少少都会两手,胡深家祖祖辈辈以捏泥塑为生,到了父亲胡克勤这一代,手艺出神入化,远近闻名。这里的泥塑人家对捏泥巴有着敬畏,这里的泥塑艺术也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十几道工序,到了关键的几个步骤,是密不示人的。手艺人代代传的本就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传男不传女。胡深是独子,五六岁就给父亲打下手,彩绘泥塑那惊人的魅力把他迷住了。胡深觉得,“干啥都不如捏泥巴精神!”
胡深自8岁正式学艺,与泥塑的缘分就一天也没有停止过。“要十几道工序,一个都马虎不得。”胡深给记者介绍。先要将黏土取回,经过晾晒,干燥后再碾细,加入纸筋,再加水捣合成泥。先用泥制作模具,模具干燥后,才可加泥翻坯。等泥坯半干时,对合成型,用泥封合,这才完成了第一道工序。等泥坯干固后,再行粉洗,即用白粉泥浆灌粉泥坯,使其表面光滑白亮。粉洗过的泥坯阴干后即可勾墨线、上彩、修整、上光。至此,一件作品方告完工。
作品好不好,造型用的模具是关键。而造型的神韵全来自艺人心里和手上的功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神韵二字只能靠悟性,靠日积月累的揣摩。胡深不怕吃苦,很快就掌握了窍门,更继承了父亲对手艺一丝不苟的精神。数九寒天,热手冷泥,他乐在其中。凤翔民风淳朴,父亲一生“重德、严谨、执着、不爱财”,这也深深影响了胡深。
“手艺人干的是辛苦活儿。”提起过去的日子,胡深直摇头,再好的工艺品也卖不了几个钱,“一年到头手不停歇,家里还是穷得很。”当地形容捏泥塑是“做愁愁、卖愁愁,卖了以后想愁愁”,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经常用泥玩换一些吃的充饥。
不离不弃 60载同心捏泥巴
村里人一提起胡深和他的老伴,都说:“那是可好的‘一对子’!”两个人一起捏了一辈子泥巴,越捏越黏糊。
凤翔当地有民谣————“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东湖”,是苏东坡在凤翔做官时所挖,“西凤酒”,是当地名酒。这“姑娘手”,是说凤翔的姑娘手巧。
胡深家隔两个门,就是胡凤珍的娘家。俩人同村、同岁、同姓。胡凤珍家境不好,比胡深家还穷。“她年轻时是村里一枝花,”胡深说,“手又极巧,剪纸、刺绣,样样都会。”最重要的,是她从小跟胡深的父亲学捏泥塑,而且很有灵气。“要不是这,我都不要她了。”老人提起老伴脸上像开了一朵花。穷人看得起穷人,两人8岁就订了亲,16岁成亲。“我们两个都是穷苦人,62年了!她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我俩一辈子没吵过嘴。她呀,一年到头光知道手不停歇地干活!”老人夸自己老伴时言语就流畅多了。
日子是苦涩的,结婚时胡凤珍从娘家带了一只小箱子作陪嫁。如今这只箱子还搁在炕头。家里只有一间房,坐在炕上,伸手一推,就够得着屋门。日子又是甜蜜的,共同的爱好让每一天都津津有味。胡深长于造型,胡凤珍长于勾线、着色。“她上的颜色比谁都好!”胡深很自豪。
日子穷,老伴从来没有埋怨过,只一门心思捏泥巴、过日子,一过就是62年。滴水成冰的冬天,屋外,飘着雪花;屋里,两人盘腿坐在热炕上,头挨头捏着泥塑,你勾线我上色,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婚后,两人生了7个娃,土炕上7个娃一字排开,屋子里热气腾腾,其乐融融。
“文革时,不让捏泥巴了。”可不捏泥巴光靠种地养不活7张嘴。再说,这祖传的技艺又怎能丢下?白天怕被发现,就夜里起来偷偷捏。经常是东方发白,才躺一会儿,再出门种地。“辛苦?庄稼人苦惯了,只要还能捏泥巴,日子就过得下去。”
边捏着泥巴,边拉扯着孩子,日子流水一样,很快就流走了。一家人的生活都靠着这神奇的泥巴。
有了爱,泥巴也能活起来。两人一起合作的许多作品,成为难以复制的精品。“好东西是合作出来的!”胡深说。娃娃长大,照样跟父母学这祖传的手艺,一家9口,个个能捏会画。麦子黄了又绿,娃又有娃,胡深给孙子们捏的庆祝满月的炕头虎也已经20年了,依然色泽艳丽如初。
潜心钻研 50以后艺乃成
转眼就到了上世纪80年代,岁月在胡深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胡深的技艺也在日复一复的积累中渐渐炉火纯青。他捏的泥塑古朴、奇异、热烈、大气。在漫长的岁月里,他逐渐得出“随方求圆,随机应变”的心得。
“从几岁开始就捏,可要说会捏泥巴,那是50岁以后的事了。”老人老老实实地说。“没有两个泥塑是完全一样的,要灵活多变。以前也捏也画,但心里糊里糊涂。50岁以后,怎么捏才好,怎么画才好,就有感觉了。”从艺70年,胡深迎来了创作的高峰。像酿造、封存了几十年的老酒,一开坛就芳香四溢。
改革开放的年代,对美的向往开始重新在神州大地上迸发,手艺人的日子红火起来。随着技艺日益精湛,各地慕名而来的人多起来,其中也不乏从大城市来采风的大学生和艺术工作者。他们被凤翔老艺人的泥塑迷住了,经常一住好几天,看不够,也学不够。
1982年,胡深应邀到西安城的雕塑学院给大学生们开课。庄稼人站上了高等学府的讲台。“勾线用力要均匀,起笔要轻,落笔要重,要让每一笔活起来!”课堂上,回荡着这个农民艺术家的心得。“没有紧张,就是说说天天都琢磨的那些东西。”胡深提起讲课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得,依然淡淡的。
在西安的日子里,最难忘的是,一天到晚琢磨传统泥塑马的技艺。泥塑马是凤翔传统泥塑品种。胡深每天边捏边琢磨。他尝试全用素线去勾,这样比彩色马更显古朴典雅。把马的耳朵由尖改圆,让马的腹部圆起来,给马背加上鞍子。至于那些古朴神秘的图案,则是从当地民俗传统中得来的启发。马头上的马鬃前额三绺、正面四绺,后面五绺,为什么要这样?胡深说不出来,但他觉得这么着好。琢磨起来胡深常常忘了吃饭、睡觉。不断改进,祖辈流传下的泥塑马在胡深手里被赋予了新的神韵。一天,胡深看着自己捏的马左右端详,觉得马身部分留白太多,于是,他采用传统技艺“麻水”,呈现出马的棕毛,又随手画出一些图案。泥塑马成型后,神聚气凝,雕塑学院的师生人见人爱,都说好。当时,漫画家华君武正好来西安,听说有一个民间艺人做出一个不同凡响的泥塑马,连马身上的棕毛也能做出来,就跑来看。他见到泥塑马后,看了半天爱不释手,感叹民间有奇人绝活儿。他对胡深说:“隔行如隔山,不看不知道,原来这马身上的毛发是这样子的,不好画。”胡深于是拿了一只泥塑马送给华君武作纪念。
1984年,受中央美术学院的邀请,胡深要带着他的泥塑作品到北京参加展览!20箱泥塑作品装了一卡车。怀里揣上两个馍馍,胡深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车进京城。“第一次看见火车,觉得很奇怪。火车一动,吼一声,吓人一跳。坐了一天一夜,车上还供应开水,我觉得火车真是好。到了美院,我还在发愁这一车东西能不能卖掉。展览了一星期,没想到城里人那么喜欢彩绘泥塑,抢疯了!”美院没办法,派人出面维持秩序,发票按号买。除了留下几个泥塑送给美院作纪念,一车泥塑很快就卖光了,卖了900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当胡深捧着钱出现在老伴面前时,老伴高兴得叫了一声:“哎呀,这可行了!比做啥都强!”当天晚上,老伴没有睡觉,做了一夜泥塑。她知道,好日子真的来了!
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胡深,更让凤翔泥塑一夜之间名扬四海。邮票设计师王虎鸣在寻找2002年马年生肖邮票的造型灵感时,无意中在中央美院的展室里看到了胡深捏的泥塑马,那典雅古朴而又饱满热烈的造型和流畅的线条征服了设计师的心。那时,凤翔艺人们还不懂得在自己的作品上刻上自己的名字。这件被认为是凤翔民间艺人集体创作的作品登上生肖邮票后,有人提醒胡深索要更多的权益。胡深说;“人家掏钱还不一定能上邮票,我一分钱没花就给上邮票,这都够意思了。”王虎鸣后来专程到凤翔拜会了胡深老人。第二年,凤翔泥塑羊的形象再次成为生肖邮票图案。而后,当地的吉祥鸡也作为邮票图案而声名远播。
胡深出名了。
来胡深家参观的国内外友人络绎不绝。上门要货的订单从国内外雪片般飞来,一个泥塑过去走村串巷只能换几个鸡蛋,如今能卖到成百上千块。许多高等学府的大学生慕名来学习,胡深家成了西安美院的实习基地。过去需要挑担叫卖的“耍货”成了博物馆珍藏的艺术精品。世界儿童年组织的主办者看了胡深的泥塑后感叹“这是送给儿童们的最好的礼物”。
源远流长的民间彩绘泥塑艺术,在六营村迎来了盛世的繁荣。
五彩泥塑 演绎淡泊人生
“胡深泥塑捏得好,人又是热心肠,在村子里很有威信。”当地文化馆的同志告诉我,凤翔泥塑因为生肖邮票而闻名后,村里很多人想重操旧业,但苦于没有泥塑模子,来找胡深。模具是泥塑最核心的部分。胡深二话不说,谁要就让谁拿去。村里的泥塑产业越来越红火,这与胡深是分不开的。在凤翔众多的工艺美术品种中,彩绘泥塑成为从艺人数最多的一个,且不断有年轻人加入艺人队伍,形成了老中青三代艺人互补的可喜局面。由于订单越来越多,村里还成立了泥塑专业协会,把农家绝艺与国内外大市场连起来。
文化馆的同志说,胡深出名后,接受过很多采访,有时一起陪同采访的当地人想锦上添花夸胡深,他就会不乐意地拽陪同的袖子,示意不要说。
“这都够意思了!”胡深指着院子里七八间房,笑着对记者说,“过去要啥没啥,现在要啥有啥。”
过去没有名气时,胡深捏泥塑。出名后,胡深照样捏他的泥塑。几十年来,胡深几乎一天也没有停过,他对泥塑的爱已经深深融进生命。老人的话很朴实:“手艺人对这个手艺,要爱才行,要心诚,你才会真心实意去琢磨,才能钻进去。要做好,得要静下心来做。要不,做不好。”
胡深全家从事泥塑艺术,成为名副其实的“泥塑世家”。儿子胡永兴、胡永碌、女儿胡小红以及两个儿媳妇都先后学成了彩绘泥塑绝技,并在各种展览上获奖。他们的泥塑作品在与外界的交流碰撞中,融进现代元素,从造型、配色、线描、手法等方面取得突破性的进展。长子胡永兴在继承父亲风格外潜心钻研,独创出了“瓦罐社火脸谱”,北京奥运会期间,他受邀请在奥运村进行泥塑艺术表演。
胡深是一个珍爱传统的人。他常说;“六营泥塑,离开这个村,就没有了那种味道。”为了传承手艺,小女儿胡小红也嫁在了本村,她绘制的马勺脸谱十分优美传神。
结束采访的时候,胡深老伴儿还在逛庙会,记者等到日头落了,也没有见到。老人很遗憾,约着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头顶上又是个火热的日头。老人在家左等右等不见老伴的影子,有点着急,雇了辆车,到庙会上找老伴去了。凤翔民俗文化保留得很好,庙会等活动繁盛。记者坐在小院里边等边想象着人山人海的庙会上,老人满头大汗寻找老伴的情景。
采访时,讷于言语的胡深一提起老伴就满脸笑,话也多了。他告诉记者,出名后,他跟老伴一起进京表演凤翔民间艺术,他表演泥塑,老伴做布艺。后来,胡深受聘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带着老伴去了天安门。再后来,俩人还一起乘坐了飞机,在飞机上做泥塑表演,从西安飞到北京,又飞回来。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正想着,门开了,两人牵着手进来,都笑盈盈的。“回来了!走错路了,找了半天!”胡深说。
老太太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一丝不乱,笑语朗朗,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提起当年,老太太说:“我泥塑、剪纸、绣花、做鞋子,样样都会!”记者问,“你们俩现在还一块儿捏泥巴吗?”老太太笑着说:“捏呀,我们两个一个夏天捏了150头牛呢!”胡深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声对记者说:“我啥都不管,啥都是她管。每天早上5点她起来,嘴也不闲着,手也不闲着,脚也不闲着,她嚷嚷‘你们咋还睡大觉!’一边嚷一边这里一扫那里一扫,屋子都收拾好了。不过,捏泥塑的时候,她听我的,我说这么样,她一听就知道了。”
记者想拍些两人合作的照片,胡深和老伴挽起袖子,一会儿,屋子里就又静下来。两个人一起勾线,记者注意到,78岁的夫妇两人,都是悬着腕子在用笔,可见手上功夫。胡深边勾线边对老伴指点着:“是这样的。”老伴认真地点头。窗子外一阵清风吹来,空气里似乎有股甜味儿飘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