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未来

来之不易的珍品

  缂丝，有人称之为“用刀刻过的丝绸”。因为丝织物的图案与底面、色与色之间呈现一些断痕，犹如刀刻。

  当然，缂丝并非真的用刀来雕刻。它的神奇在于“通经断纬”的独特织法。中国古代字书《玉篇》有言：“缂，织纬也。”缂丝虽然与云锦合称为中国两大珍品手工丝织物，但是锦的织法是通经通纬法，即纬线穿通织物的整个幅面。而缂丝的通经断纬法，是指先在织机上安装好经线，经线下衬画稿或书稿，织工透过经丝，用毛笔将画样的彩色图案描绘在经丝面上，然后再用装有各种丝线的小梭，依花纹图案分块缂织。同一种色彩的纬线不必穿过整个幅面，只需根据纹样的轮廓或画面色彩的变化，不断换梭。织造一幅作品，往往需要换数以万计的梭子 

  改革开放后，缂丝行业得到迅猛发展。2006年5月20日，缂丝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王金山，1939年生于苏州。1956年进入苏州刺绣研究所，学习缂丝艺术，擅长缂丝花卉、山水、人物、书法等作品，艺术造诣深厚，风格独特。研制、创新的缂丝艺术精品有双面异色异样《蝴蝶·牡丹·山茶》、双面全异《寿星图》等。

  历任苏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筹）馆长、苏州市工艺美术学会副理事长、苏州缂丝研究会会长。获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称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1988年，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小桥流水边的王金山缂丝工作室，很静，静得仿佛空谷深山。

  从盛夏耀眼的炙热里，步入这间古色古香的老屋，幽幽凉意扑面而来，所有的市井喧嚣顿时消退无形。屋里光线有点暗，唯闻机杼声声微微作响。凝神细看，两位女子正就着天井洒落下的自然光，在织机上穿梭引线…… 

  王金山从二楼工作室走了下来。这位缂丝业的领军人物，一身家常衣服，一脸亲切笑容。

  “现在刺绣的名气大，知道的人很多，但听说过缂丝的人太少了，更别提懂了。总有人问我，这些花是怎么‘绣’上去的。”王金山笑了。

潜心作艺

  做缂丝，很冷清，但欢喜，因为这是他一生的挚爱。创新，是他50年从艺最鲜明的主题。

  我捧起一幅缂丝牡丹，迎着阳光，看到的每种颜色之间细小的裂痕。

  “这些裂痕看起来像刀刻过，缂丝因而得名。”王金山细细地解释说，“缂丝最大的特点就是‘通经断纬’的织造方法，图案不是像刺绣那样绣上去的，而是用织机和底子织在一起，你摸摸看，它是一个平面，没有凹凸感。” 

  “你看，缂丝是这样织的。”王金山让徒弟华惠英给我演示一下。织机上绷好了细密的经丝，上面用毛笔白描好要缂的图案。华惠英抬头看一眼织机上方摆着的彩色画稿，低头从几十把装有各色纬线梭里，迅速摸到图案要用的颜色，“嗖”的一下，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小梭子已经传过去了，连一秒钟都不到。几乎在这同时，只见她拿一把竹制的小拨子，把刚才穿过去的纬线用力拨紧，再用小剪刀将纬线切断。

  “我觉得你好像只是凭手感，根本不用看穿过那几根经线，就精确穿到位了。”

  “做得时间长了，就很熟了嘛。”华惠英一边继续传梭、拨丝、切线，一边回答。

  “一般人刚学缂丝的时候，眼睛要用力地分清楚经线纬线，那时看人的脸都变成一丝一丝的，挺伤眼睛的。不过，时间久了，就恢复正常了。缂丝是一根线一根线地织，一幅缂丝作品往往要换数以万计的梭子，很费工的。”王金山说。

  华惠英拿起经线下面放着的一个小镜子，从镜子里又看看刚才缂的那根线。“作品的正面因为有线头，容易看不清织的对不对，就用镜子从底下反着看。”王金山讲解说，“你看，这只蝴蝶翅膀边缘的黑色是用羊绒线勾勒的，这是我对新材料的一个尝试。羊绒线比普通的黑丝线黑得更浓厚。除此以外，我还尝试着在纬线中掺上孔雀羽。如果在小的缂丝作品上试验成功了，就再推广。”

  不知不觉，王金山的话题转移到了创新，神情渐渐开朗起来，多年缂丝练就的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又闪烁起了神采。

  “缂丝是一门古老的手工艺术，现在要传承下去，就必须发展。怎么发展？关键就是要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念和情趣。观念发生了变化，缂丝就要顺应这个变化！”王金山的话多了，语速也快了。这位古稀老人眼里依然跃动着年轻人火热的激情，因为他爱缂丝，他要让有些暮气沉沉的缂丝重新活起来。

  王金山说，他对缂丝的喜爱，从接触的第一天到今天，半个世纪了，从未更改。

  1956年1月，苏州刺绣生产合作社恢复缂丝制作，招收了第一批学员，那一年王金山只有17岁。“我从小就很喜爱绘画和书法，缂丝因为能自由变换色彩，特别能表现出书画的意境。于是，我就把缂丝和自己的抱负结合起来了。”勤奋好学的他，很快便脱颖而出。1963年，他赴北京故宫博物院复制的缂丝名作《梅鹊》等与原作真假难分，由此名声鹊起。

  他展开近日才完工的宋徽宗赵佶名作《柳鸭芦雁图》告诉我，这幅作品最重要的就是展现出了墨妙神韵。“墨色的层次、笔法的力度等要通过丝线的编织来表现，难度不小。你看这根小草，有微风吹动的感觉，墨头的表现要很有力度。”

  王金山爱创新。他缂丝生涯最辉煌的作品缂丝台屏《寿星图》，便是对缂丝技法的一次重大突破。传统缂丝技法都是纹色正反如一，而《寿星图》双面异色、异形、异织。正面图案以银色为底，缂有一位手持龙头拐杖，身穿绛红色长袍的老寿星，右上方有一枚仿清代大画家任伯年的印章；反面图案以金色为底，缂有一个玄色的篆体“寿”字，左上方有一枚仿清代大画家吴昌硕的印章；在这两枚印章下面，有一枚王金山的印章。整幅作品的两面天衣无缝，构图新颖，图案精巧，色彩典雅，观者无不叫绝，作品现藏于中国工艺美术珍宝馆。

  “刺绣有双面绣，我就一直想把缂丝也做成双面的。缂丝与刺绣不同的是，要在一层上表现两种色彩和纹样，难度大多了。”

  先尝试成功的是《蝴蝶·牡丹·山茶》，不过这只是王金山的牛刀小试。“毕竟牡丹和山茶在外形上还是接近的，而《寿星图》一面是人，一面是字，完全不同了。光是为了构思构图，我就想了2年！”为了做《寿星图》，他不仅尝试了移纬法、合纬法等很多新技法，还专门对木机的翻头等做了改革。

虚心为人

  王金山的第一方印章只有两个字————虚心。“从我开始学缂丝，师傅就告诉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地作艺做人。”

  午饭刚吃完，王金山就戴上眼镜，在擦干净的老式折叠桌上铺开工笔牡丹的白描画稿，认真地修改起个别细节。这是要投入创作的下一件缂丝作品。画稿修完，他开始配线。打开一面墙的衣柜，五彩缤纷的丝线林林总总。王金山打开一包挑出几条，看着画稿依据的彩色照片，仔细比对，念叨着：“光头不对。”把两个接近颜色的丝线各拿出一根，比比看，又绞在一起，再看一看，又塞回去，搬凳子再打开上面的顶柜，门刚开，一包包丝线就跌落下来。

  “牡丹花的色彩层次很丰富，一朵花至少要13种颜色。盛开的牡丹颜色淡一点，含苞时深一点，花瓣向阳和背阴的颜色也不一样。”

  我端详着手里那幅刚完工的牡丹，薄如纱、轻如雪的金地上，一朵朵牡丹深紫的妖娆，大红的端庄，淡粉的娇媚……指尖所及，仿佛花瓣都颤动着娇柔，无形中，竟似闻到着馥郁的花香。

  国画讲究“以形写神”，仅仅是形态的逼真是不够的，只有画出形外之神韵，别具意境，引人遐思，才称得上佳作。王金山的缂丝何以成为精品？正因为精微之处有神韵。

  “做缂丝应该懂画理！”王金山用笔在纸上随手勾勒出一条枝干，“这个枝条末端的线条就应画进树干里面，表明它是从树干上生长出来的，而不是简单地与树干边缘接缝。而且枝条的线应该下面粗、上面细，表明它是从根部一点点延伸出去的。其实，这除了要懂画理，更应该懂植物。” 

  王金山刻的第一方印章只有两个字————“虚心”。“老话说‘学到老，学不了。’从我开始学缂丝，师傅就告诉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地作艺做人。”

  在缂丝界已是大师的他，对每件作品里的每个细节都不曾疏忽。

  1993年至1994年间，王金山成功复制的宋代缂丝精品《翠羽秋荷》，堪称达到宋代缂丝工笔渲染最高境界。《翠羽秋荷》画面不大，一只翠鸟躲在倒垂的莲秆上，两眼紧盯着池中在水草间嬉戏的两条小鱼，似张嘴欲下，左上方昂起的嫩荷叶上，爬着一只黑色小甲虫，构图甚是精巧。

  缂丝作品越小部位，越难表现。王金山指点着翠鸟的眼睛说，“要想做出‘点睛之笔’，必须层层刻画分清，先采用淡色结出四周，用灰色勾勒出一圈轮廓。再往里，用淡黄色结出一圈，再用淡灰色勾出里面轮廓，到眼里部位则用玄色结眼睛。为增强眼睛光感，在眼晴上方加一梭白色，可增强眼睛的神韵，如此才算完成眼睛的整个制作过程。”

  “再比如水草中的两条小游鱼，虽然只是全景中的小笔触，但也正是因为这些点缀小景，才形成了生气盎然的活泼画面。因此，要十分注重水草与游鱼的相互穿插，相互影响，要把水草虚虚实实渗透到鱼体里，把小鱼隐隐约约藏在水草中，浑然一体。小鱼应该在水草中半隐半现，既不是全部浮在水草上，也不能全部躲在水草里。”

  “哪怕有一些微差变化，也会造成整幅作品的失实。”王金山对作品的认真，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你看看，老一辈的艺人，都是认认真真作艺，清清白白做人，没来过半点虚假。我今天能做到大师的级别，能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也是‘勤必有果’。”

  “曾经有一位公司经理想做我的学生，又送礼，又请吃饭，我看他不是真心学艺，就没答应这件事。可能有人觉得有这样的学生不错，不用你费什么力气，还可以给你不少钱。但是在我看来，这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技艺上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做的东西不是口头上吹出来的，要经得起同行对你的评价和时间的考验。做艺术的人，要靠无声的作品说话！” 

  也许，古老的技艺是有心灵力量的，会让倾情于此的人摒弃浮华，朴实做人。

苦心传承

要把缂丝做成艺术精品，缂丝艺人就必须具备这几条：文化内涵＋精湛技艺＋创新意识。其中，文化内涵是最关键的。

  苏州自南宋以来便是全国缂丝中心，到上世纪80年代，因对日出口，曾经一度极为兴盛。从业人员达一万之众，缂机上万台，超过历史上任何朝代，几乎形成“村村有工厂、家家有机台”的规模。

  “过去，缂丝是江南农村的一项副业，很多农民种田之余都会在自家的木机上做缂丝，技术也是家传的。”王金山回忆说，和服腰带是出口创汇的主要产品，在日本市场的价格很高。

  “前些日子，有个大学生从电视上看到介绍我的缂丝工作室，很喜欢，就跑来想学。我一看，孩子的文化素质不错，也挺高兴。可没过两天，他妈妈来‘考察’，一听说学起来很难，时间又长，即便学成后也挣不了多少钱，还每天做得很累，就坚决不让他学了。”王金山有点惋惜。

  “不过，这也怪不了年轻人，现在的人都很现实。缂丝这门技艺易学难精，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根本出不了师。而且缂丝是‘慢工出细活’，每天一坐就是8个小时，几个月才能做完一幅，大件的甚至要一年，相当辛苦。”老人的豁达中掩饰不住无奈。“‘板凳需坐十年冷。’我从1956年开始学缂丝，到1988年评上工艺美术大师，这中间过了30多年，缂丝人才的培养不是几年能完成的，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王金山叹道。

  “要把缂丝做成艺术精品，缂丝艺人就必须具备这几条：文化内涵＋精湛技艺＋创新意识。其中，文化内涵是最关键的。现在的缂丝艺人多是从小学艺，只有小学、初中文凭。我特别希望能够找到文化层次较高、有美术功底的学生！”王金山说起这个夙愿，有点激动。

  2002年开始在王金山工作室学习的华惠英听老师的建议，去苏州市工艺美术学习班学画，每周2次课，两年风雨无阻。“我学会了画理之后，做起缂丝来更规范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觉得自己很浅薄，才发现缂丝里的讲究太多了。”

  在刚才挑丝线的老式折叠桌上，王金山又戴上眼镜，铺开了一摞厚厚的稿纸，“这是我正在写的《缂丝历史》，正文差不多完工了，也算是给缂丝的传承留一份文字材料吧。原来写缂丝的书光说技术，太枯燥。我打算这本书多登点照片，多分析具体作品，让读者能有更多的感性认识，这也适应现代年轻人的学习习惯。”

  楼外，一方小天井里，午后的阳光正灿烂，地上几盆红艳艳的花欣欣然地绽放。后门门楼上，砖雕的“缀英轩”三个字笔致玲珑。头发花白的师母笑着说，“这个名字是他取的。”环顾天井四周，堆满了很多不用的家什杂物，些许杂乱中，散发出浓浓的生活气息。正是在这与普通人家无异的家居氛围里，王金山执著地在尺幅绢丝上，全心创作，精心雕琢，织就了连绵不断的灿灿英华。

大师评说

缂丝业内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冷 坚

  苏州缂丝自宋代以来就享有盛誉，王金山大师是缂丝业内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王大师对缂丝这门古老的技艺充满了热爱，他技法全面，技艺精湛，年轻时就很有名气。1963年，他被派到故宫博物院复制宋代缂丝作品，潜心揣摩，悉心钻研，先后复制的宋代缂丝名家沈子蕃的《梅鹊》和朱克柔的《牡丹》等作品，惟妙惟肖，受到了广泛赞扬。

  缂丝的制作完全靠手工，工具也很简单，但要做成较高艺术层次的精品，就需要个人独到的构思和创造。

  王大师50多年来一直在不断创新。以前缂丝作品都是双面同色同样，王大师在充分继承和掌握了前辈技艺的基础上，独辟蹊径，设计出了双面异色异样《蝴蝶·牡丹·山茶》和《寿星图》，将缂丝技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作品先后获奖，部分缂丝精品分别陈列和收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和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工艺美术珍宝馆。

  除了技法创新，王大师还拓宽了缂丝的表现题材。他写得一手好字，由此独创的金地书法缂丝作品，酣畅淋漓地表现了草书的枯笔神韵，达到了精妙的艺术境界。

  王大师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是评审委员。除了自己创新缂丝技艺和尽心竭力地培养传承人之外，他还在缂丝理论方面做了大量持续的深入研究。

  长期以来，缂丝艺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对技艺技法无法归纳总结，而研究缂丝的人往往不会实际操作，只限于书面理论，所以精通技艺的王大师所做的研究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为了传承缂丝工艺，他做了大量的资料性工作，对缂丝技艺进行了系统的收纳整理，撰写了《苏州缂丝》、《缂丝技艺发展》、《论宋缂丝技艺表现手法》等多篇论文，目前还在进一步著书总结，这对于缂丝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王大师待人热情，为人质朴，淡泊名利，德艺双馨。在功成名就之后把全部心思投入到技艺研究和培养传承人上，精神可嘉。

  （作者系苏州市工艺美术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