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金,浙江龙泉人,1975年进入龙泉宝剑厂学习宝剑制作技艺,1983年创办陈记阿金剑铺。他所铸造的百寿百福剑在1993年全国武术器械鉴定评选会上荣获一等奖;三角纹尚方断马剑获首届浙江省工艺美术精品政府奖。因继承和创新宝剑制作技艺方面的突出贡献,陈阿金于199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并于2006年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如同以往任何一个清晨一样,阳光透过木质窗花扫进茶室,投射在满墙的诗书画卷上,最显眼处莫过唐朝郭震的妙句“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过拱门,绕屏风,花园的假山盆景和学舌的鹩哥构成了南方小城的一幅怡人景象。循着不远处传来的锻打声,沿着碎石小路前行,却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呼!”风箱拉开,火苗蹿起,剑师陈阿金赤膊上阵,一条皮裙系在腰间,右手抽拉风箱,左手持铲拨弄火炭,炭火随之忽起忽落,师兄赵清养拄大锤候在一旁。眼见毛铁块红得通透,陈阿金迅速用钳子夹起放在铁砧板上,4斤小锤叮叮一敲,8磅大锤紧跟着落在铁块上,两锤交替紧打紧打,霎时火星四溅,铁皮剥落,整个作坊温度升高,火光映红两人胸膛。
这是阿金剑铺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从9点开始,这块毛铁半个钟头里被烧17次,煅17次,已有入炉前的两倍长。书里的刀剑江湖太遥远,炼剑炉旁火焰映红的身躯才最真实。
铁匠阿金 龙泉问剑
那时候炼剑的技术仅限于把钢筋打成剑形、刻上龙凤、剑鞘包上铜皮,但是剑让小铁匠陈阿金有了活路,有了活的滋味儿。
浙江的龙泉市以剑闻名,有剑师上万人,剑铺数百家,“三尺龙泉”就是剑的代称。在龙泉的青瓷宝剑园,陈记阿金剑铺是第一家店。只要剑身上镌有一个代表阿金剑铺的“金”字,就比一般龙泉宝剑贵出许多。
记者到了3天,陈阿金的第77把玄天剑的花纹终于清晰可见。这种像圈似云又如流水的暗纹,是玄天剑最神秘的地方。后期加工的纹饰一经打磨就消失殆尽,但捶打烧煅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纹理深含在剑的肌理内,就算将剑切断,花纹仍然深刻其中。
传统的龙泉宝剑都有这种花纹,不过技艺已经失传很久,让玄天剑上的花纹大放异彩的人,就是铁匠出身的陈阿金。初会这名剑师,自然而然感叹:“陈大师,久仰!”
“什么大师,我就是个打铁匠。”
陈阿金13岁学打铁,21岁进龙泉宝剑厂。他说,跟打铁的时候相比,炼剑的辛苦实在算不上什么。“原来就怕有力气没饭吃,进了宝剑厂学到一门手艺,终于可以挥开膀子大干了,知足得很。”铸一把剑身2.52元,一个月下来陈阿金的工资有400多元,比厂长还高!和陈阿金同在宝剑厂的妻子王龙英回忆起那段日子:“那会儿没有手表,只知道每天燕子离巢前他就跑去厂里了,24斤粮票根本不够他吃,总得掺着番薯和稀了。”虽然那时候炼剑的技术仅限于把钢筋打成剑形、刻上龙凤、剑鞘包上铜皮,但是剑让小铁匠陈阿金有了活路,有了活的滋味儿。28岁时,陈阿金已是厂里一把好手,挑起了为外宾制剑的重担。
2000年前后,龙泉市组织青瓷和宝剑的从业者去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开展销会,既为了提高这些产品的知名度,也是为了让剑师们开开眼界。这次展销会,成为陈阿金制剑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第一天是开幕式,第二天我的剑就全部卖完了!其中有2把剑卖到了2万块钱。”当时主办方甚至临时从龙泉空运了一批剑过来。陈阿金欣喜若狂,万万没有想到龙泉宝剑竟有如此广阔的市场!更没有料到越高档的剑越好卖,越传统的剑越受欢迎。
展销会的收获远远超出了预期,龙泉宝剑名声打响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龙泉的剑师们坚定了恢复传统技艺、重拾古老工艺的信念。此后,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神秘的花纹剑————古人是怎么炼剑的?剑身上奇异的花纹从何而来?
史料记载,古人欧冶子在瓯越之地的秦溪山,发现了他苦苦找寻的炼剑所用的铁砂矿。“找寻矿石打铁是一个很艰苦的过程,与我们现在直接使用优质钢材肯定有很大区别。”当铁匠时,陈阿金打锄头、打犁,用的都是毛铁,也就是当地俗称的“土铁”。用这种含铁量和含碳量都较低的土法冶炼铁,需要完全经手工锻打才能去除杂质。“以毛铁为原料会不会更接近于古老的炼剑方法?”
打铁匠陈阿金拾起毛铁,挥起大锤,打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块黑色的毛铁放入炉中烧熔,锻打延长后夹一层钢,再烧再打长折叠,前后对折近百次,再拿铁钳将长条拧断,重新打到一起。一层铁一层钢拧出来的宝剑剑刃暗含锯齿,切割力极强。含碳量不同的钢铁颜色深浅不同,折叠复合,千锤百炼,最终使剑身产生了独有的异光花纹。陈阿金成功了!不经意间,炼剑的技术跨出了一大步。
有人说,陈阿金是幸运的,剑师往往不懂打铁,打铁的人不会制剑,他只是把打铁的一套用在了炼剑上。
陈阿金无疑是幸运的,他走进剑的世界里,用打铁的一身气力和炼剑的一身技艺,让纯手工制作花纹剑成为现实。这把剑,历时一个月,造型仿越王勾践,被命名为“玄天剑”。
一百次的折叠,只要有一次没有掌握火候,就有可能黏合不住或因太脆断裂,前功尽弃;几度修整粗坯,只要一个面有瑕疵,就前功尽弃;增强剑的硬度的数次的淬火和回火,一次不慎,前功尽弃。到最后,14斤的毛铁往往只剩下4斤剑坯和满地的黑色铁屑。
“看到剑身上的花纹了吗?今天是这样,明天就又不一样了。”陈阿金说,“我仍然在琢磨,古剑的花纹为什么那么好看,像行云流水一般。”他说,自己不断地在尝试,像油条那样几根铁块编织在一起,像春卷那样把延长的铁块卷起来,也许哪天,花纹就可以天衣无缝。
将第77把玄天剑交给磨刀工小林时,陈阿金嘱咐:“剑脊直,剑锋直,两边剑刃宽度一致。”就没有更多的话。两人在炼剑炉旁默契配合,没有一句对话,只是互相递烟,而更多的时候,则是用铁钳夹起一块木炭点烟。“说了没用,那么多人吹,没几个人懂。”陈阿金说,一是一,二就是二,自己干什么都喜欢来真格的,不喜欢班门弄斧,更讨厌吹嘘。
在龙泉,很多人都说炼剑的人身上有很冲的铁味,肩膀和手臂都容易落下病根。陈阿金却反驳说:“怎么会呢,身体越练越棒。”但长年炼剑仍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迹:走路右肩高,手掌比一般人大。“你看我的手。”今年年初,陈阿金出国交流学习,一个半月没打铁,“你看,茧子都不那么明显了。”陈阿金搓了搓关节粗大的手,很是心疼自己稍稍柔软了些的老茧。
剑师阿金 煮茶论剑
“又要硬度,又要熔点,炼剑得把握好一个度,这影响了我做人的态度,就是———我不牛。”
铁匠豪放,13岁开始打铁的陈阿金更是足够粗犷。“阿金,打牌!”“阿金,来喝酒!”“好好好。”陈阿金有求必应。但更多时候,陈阿金喜欢一个人摆弄考究的茶具,一个人琢磨一朵祥云图案,一个人试着给水墨荷花着色。“我带你去见我的一个朋友,做青瓷的。”陈阿金兴起,驾车直奔青瓷大师陈爱明家中。
见到老友来到,陈爱明从茶具中撤下铁观音,换上大红袍,两人开始煮茶论剑。“我们哥俩,一个是打铁匠,一个是做碗的,过去被人看不起,如今却都成为大师。”打剑的潇洒,做青瓷的文气,一刚一柔,两类人很难融合,但是陈阿金面对宝剑的耐心和轻柔,却让他和做青瓷的陈爱明彼此熟悉,结为知己。“阿金的宝剑是直的,而我的青瓷是两条曲线,这是相通的。我的图案变一下就可以用在他的宝剑上,他的祥云我也可以用在我的瓷器上。”陈爱明觉得阿金粗中有细,甚至更多了几分做青瓷人的细腻。
“那天我刚好去看阿金,看他穿得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我很奇怪,他高兴地叫我过去帮他看三个祥云图案。有的尾巴挂了一些,有的串连在一起。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陈阿金拿出了玻璃纸上他画的剑鞘原稿,狮头和祥云结合在一起,祥云有波浪状和喷泉状,有很轻的铅笔痕迹,再用毛笔勾画。“你说这是龙?明明是狮子嘛!”陈阿金皱了皱眉,耐心解说,“狮子的眉毛是螺卷形,龙的眉毛是火焰形。”他伏在案上开始授课:“这龙头一出,就是明清;这饕餮纹一画,就是春秋战国,朝代可不能弄错了。”案头上几部大书摞得整整齐齐:《中外纹饰大全》、《中国民间吉祥图典》、《中国传统图案大观》和日本的《刀剑》。最后一本书,是年初陈阿金去日本交流的时候买回来的,没上过学的陈阿金半天憋出一句话:“做剑的需要参考资料。”
根据史料设计剑形,再通过收集那个朝代的图案自己设计出整套剑鞘,炼剑,装鞘,最后从那时候的名剑中选一个给剑命名,便是陈阿金炼剑的整套工序。所有图纸都是他自己先画好,再拿给电脑公司的人制作。秦王剑是如此,三角纹尚方斩马剑也是如此。
沧州人窦玉征是陈阿金最后收的徒弟,两年前37岁的他通过电视节目知道了陈阿金,不远千里前来学艺。在他看来,每天两三个小时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陈阿金是孤独的。
懂剑的人少,懂炼剑的人更少,陈阿金说,这辈子他遇见过的最懂剑的人是在北京展销会上几个来自故宫博物院的考古专家。那次萍水相逢让陈阿金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正因知己难得,任一个在铸剑过程中对陈阿金有过帮助的人都让他铭记在心。
“有一次,我和妻子商量着要做一把百寿百福剑,剑鞘装饰蝙蝠,剑身刻上100个不同的福字。可那会儿不同于现在,市面上根本还没有出现百福图什么的,我翻遍了所有的书,只找到了50个福字。后来我根据一个扇面,找到了杭州的这家王星织扇厂。他们给我提供了500多个福字的不同版本,可帮了大忙,直到现在我还和这家扇厂有联系。”陈阿金念叨了好几遍,仔细地写下了厂名。
跟陈阿金同期进厂的有20多人,全部开了剑铺,当了老板,不再亲自铸剑。在炼剑炉旁挥汗如雨的只剩下陈阿金一人。“他从来不知道剑的价格,人家打白条把剑拿走,时间长了他就忘了,有的剑做了几个月,他和人家谈得高兴就送出手,自己到现在也没能留下几把好剑。”面对妻子的嗔怪,陈阿金连声说:“不卖了,不送了,以后都留着给博物馆用。”
从阿金剑铺到陈爱明的家要经过龙泉的剑川大道,这条城市的主干道上用大幅宣传画介绍了龙泉宝剑和青瓷界的大师们。与其他大师半身单人照不同,陈阿金选择了一张与师兄共同打铁的工作照,他说,做人要低调。“太脆,砍石头会豁口;太嫩,剑刃又会卷起来;所以又要硬度,又要熔点,就是得把握好一个度,这影响了我做人的态度,就是———我不牛。”
阿金师傅 剑行无疆
“很多门槛,你迈了就迈了,不迈就永远在门槛外。”
宝剑并不神秘,铸剑过程也是,但贯穿其中的严细、坚韧赋予每把宝剑生命。作为一个铁匠,阿金无疑拥有着同行难以企及的开拓精神,而作为一个铸剑师,陈阿金却有着顽固的坚持。
“去年,他才刚刚接受了用汽锤来打出剑形。”儿子陈栋说,陈阿金一个月铸一把剑,而一个工人一天就可以加工出5把钢剑。陈阿金极少采用辅助机器,甚至很少借助他人的帮助。有人劝他半人工半机械,他说不行,原汁原味的感觉就淡了;有人劝他自己歇手让徒弟干,他说不行,一定要身体力行。他坚持的还有古人传下来的“打铁要用黄泥浆”,用泥水浸过的木炭炼剑。
这位倔犟的阿金师傅是龙泉城名人,平日里剑铺人来人往,到了节假日更是穿梭如织,游人大多数冲着陈阿金而来,想亲眼看看这位大师究竟如何炼剑。阿金依然自顾自地炼剑、磨剑,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客人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雕梁画栋的茶室,全是出自陈阿金的设计,连窗花都是他自己连夜赶好画稿交给木工。去乡下收集木制门窗,收集书画,盆景,更是前后花了两三年,这才有了如今古色古香的阿金剑铺。他说过,他的剑铺是龙泉宝剑的形象,他希望结合宝剑文化给龙泉宝剑撑撑门面,真是用心良苦。”陈爱明叹道。
一沓祥云图案,一手好看的钟鼎文,一幅幅摸索着画的水彩荷花,全是陈阿金近两年勤学苦练的成果。他说,和平年代,宝剑更以其艺术价值取胜。“宝剑不仅是工艺,更有文化内涵,咱们的阿金师傅,也像这把宝剑一样,经历千锤百炼而来,咱们浙江需要这样的人来将传统艺术发扬光大。”浙江省领导曾这样赞扬陈阿金。
“我远道而来,就为看看这位大师炼剑的情状。”广东人刘文炽请记者为自己和陈阿金合影留念后,满意离去。
但在陈阿金看来,自己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我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就是要我将这门技艺传承下去,如今却是青黄不接。”青黄不接,故宫博物馆的几位老先生那时候对陈阿金说的这四个字他一直铭刻在心上,“给了我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荣誉,就是让我培养人啊!”
而他面对的问题在于:学生聪明,做一段就飞了,自己开店铺当老板;学生没有悟性,怎么学都领悟不了;有的人虽有悟性,但不好好学,一辈子都领悟不到。
“做剑要靠悟性。”陈阿金强调教授学生要点到为止,给他们自己去悟的空间。“很多门槛,你迈了就迈了,不迈就永远在门槛外。很多人就是这样被拦在门外。”他抽出玄天剑,“很多人问我,为什么玄天剑的中间剑脊那么直?其实很简单。”陈阿金拿起一个枇杷放在桌子中央,立起剑身贴着桌面在枇杷上点了一点,翻转过剑身,再点一点,如果两点重合,就说明剑尖正好位于中线上。“用卡尺在剑尾找出中点,找准剑尖以后,就能保证剑脊处于正中间,那么接下来凿槽就很容易了。”
徒弟郭家兴在阿金剑铺附近开了个神峰剑庄,店铺里挂了陈阿金的一幅字,以此吸引顾客。独立门户多年的他仍然在为阿金剑铺加工剑鞘。他说,师傅对他最多的教诲就是千万不要端起老板架子,千万不要荒废技艺,一定要做好手工剑。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阿金的情景,这是在去年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的聚会上,他一身中式对襟白褂子,颇有几分古韵,这次采访,他却是接连几天穿同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剑师,很容易让人想到一身武功、侠气冲天。但陈阿金不看武侠书,不会武功。选择了剑,一辈子做剑,在每把剑上倾注心血,就是一个铁匠剑师的一生。
曾问过陈阿金,炼一把剑最重要的是什么?
“每道工序都重要,没有瑕疵、稳整,就好。”
“你喜欢做剑还是卖剑?”
“做剑。”
“辛辛苦苦做了一把剑又卖了,有什么意思?”
“有人真心喜欢,我就高兴,我就再接着做,一直做到老。”
时光在日复一日的敲打、锉磨中流逝。秦王剑成于何时?玄天剑已做了多久?规律到单调的生活常让陈阿金记不清时间,也无从回答这些问题。更多的时候,他稳坐在过道的长凳上,戴着老花眼镜,眯着眼,拿铲子轻轻铲着,再拿锉刀缓缓地磨,并不时将剑身举到鼻尖,再眯眼后仰,确定剑脊是否成一直线。鸡鸣、犬吠、鸟啼和有节奏的拉风箱声混织在一起。与火炉旁挥锤洒汗时相比,此时的陈阿金更加沉浸在剑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