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尧臣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1941年出生于江苏宜兴。18岁起随紫砂名家吴云根学艺，先后得朱可心、顾景舟等名师指点。吕尧臣的紫砂陶艺作品“包前孕后”，巧妙地将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气息融为一体，其独创“吕氏绞泥”出神入化，堪称一绝，作品多次被故宫博物院、紫光阁等单位收藏。2004年9月，他的一套《小石冷泉壶》拍出了60万元人民币天价，创造了当代中国紫砂壶个人作品的最高纪录。

  从无锡坐车赶到宜兴，已是入夜时分。原以为已到了目的地，没想到接站的同志说，吕尧臣并不住在县城，而是30里外一个名叫“丁蜀”的古镇，不过，为了等待记者的到来，年近七旬的吕尧臣下午便早早赶到了县城。

  “大师来了。”顺着手势，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缓缓移来。

  “路上辛苦了，我们回丁蜀吧。”一路上，吕尧臣的话并不多，面对记者初来乍到的兴致，只是点头示意，或会心一笑。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了一家旅馆门口，吕尧臣与记者握手道别，嘱咐记者好好休息，还恭敬地递来一本《尧臣壶传》。

  江南4月多雨，不知何时，窗外响起了滴答雨声。翻开《尧臣壶传》，仿佛走进了一个紫砂的艺术世界，思绪在静夜里弥散，就像初春温润的空气。与吕尧臣的对话，便是从阅读这些灵动的文字开始……

人塑紫砂

紫砂亦在塑人

  “先要挺直腰板做人，才能挺直腰板做壶。”时至今日，吕尧臣依然牢记着师傅的教导，只要做壶，便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提起精气神来，才能做出好茶壶！”

  提起紫砂，不得不提宜兴县城外的丁蜀古镇。据《丁蜀镇志》记载：丁蜀以盛产陶瓷而闻名中外，素有“陶都”之称……有得天独厚的陶土资源，其中紫砂材质为世界独有，有“寸土寸金”之说。古老的丁蜀小镇，家家捶泥，户户做坯。随便推开一个普通人家的门，说不定里面那个其貌不扬的主人就是一个身怀绝技的紫砂高手。

  吕尧臣的家乡在宜兴县的高塍镇————一个与丁蜀有着同样悠久历史的江南小镇。18岁之前，吕尧臣从未离开过这个水乡，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小小的茶壶结缘一生。在家排行老五的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找份工作，贴补家用。

  “学门手艺总归饿不死人。”开肉铺的父亲内心里并不愿意吕尧臣过早地辍学，但拮据的现实，让父亲不得不默许了儿子的选择，那一年，吕尧臣才16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掉父亲在同意我辍学后，背过身去时的满脸哀愁。”吕尧臣说。

  岁月在桨声中流逝，此后两年，吕尧臣做过镇石棉厂工人，当过一阵子会计，还在镇上业余宣传队做过“演员”。直到1958年春节后的一天，丁蜀镇的紫砂厂来高塍镇招工，在镇里的推荐下，吕尧臣被录取了！

  第一次远离家门的吕尧臣，半是好奇半是激动，突突的小火轮载着这个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来到了“陶都”丁蜀。“这里遍地都是烧制陶器的窑场，看着那些延续了千年的窑火，我兴奋了好多天！你看，一坨坨紫泥，经过师傅们的手和窑火的冶炼，从通体如琥珀般透明的陶坯，转眼就成了一把把风格迥异、令人爱不释手的壶，真是奇妙！”

  吕尧臣的第一个师傅叫吴云根，是当地一名制壶大家，光器、花货、筋纹器样样在行，尤其擅长以竹为题材的紫砂造型。在年轻的吕尧臣眼里，师傅不苟言笑，对徒弟们严厉有加，平时很难亲近。一位已学技一年多的师兄悄悄地对吕尧臣说，只要师傅朝你点点头，就说明很不错了，我来了这么久，师傅还没朝我点过头呢。 

  但吕尧臣的聪慧和勤奋，很快就引起了师傅的注意。一次，厂里举行一堂观摩课，师傅要制作一把竹节壶上的“提手”。师傅把这个“提手”设计成了一节弯弯扭扭的竹根造型，边做边问簇拥在身边的徒弟们：“这个竹根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就在大家还在揣摩师傅的意图时，站在后面的吕尧臣却脱口而出：“是从石头缝里顶出来的。”

  师傅看了吕尧臣一眼，又问：“为什么你断定是从石缝里长的呢？”

  “因为竹根被压在石头下，要想长出来，就只能弯弯扭扭地顶出来。”吕尧臣解释道。

  “是别人告诉你的吧！”师傅再问。

  “不，是我自己观察发现的。”吕尧臣的回答让师傅不由地朝这个清瘦的小徒弟多看了几眼，并微微地点点头。

  在师傅的指点下，吕尧臣的进步很快，这也招来一些风言风语，什么“爱出风头”、“不守规矩”等等，不过，年轻的吕尧臣并不在意这些言语，他始终记着师傅对他说的话：“先要挺直腰板做人，才能挺直腰板做壶。”

  这几个字，吕尧臣恪守了一辈子。时至今日，他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只要是在做壶，即便是一坐十几个小时，吕尧臣的腰板都是挺直的。

  “一把紫砂壶，贵在其形、气、神。”在太湖边“醉陶居”工作室里，吕尧臣娓娓地叙说着那些记忆深处的岁月，壁柜里，一把把精美绝伦的茶壶静默无语，像是在倾听着主人的诠释……

  “形者，形象也，点与线、线与面、明暗与虚实，共同构成一个和谐的壶体；

  气者，气质也，壶如人，气为贵，这是内在之精神，非一日之功也；

  神者，神韵也，此乃壶外功夫，物有所像俗也，所谓花非花、壶非壶，方是壶家追求的境界！”

  说到激动之处，吕尧臣不禁大声感慨：“人塑紫砂，紫砂亦在塑人！”

追求个性

每个壶都不相同

  太多的紫砂艺人只是在终生模仿别人，最终在成堆的泥料里湮没了自己。吕尧臣在研究所工作的十年，是他在紫砂艺术道路上飞跃的十年。

  当学徒工的第二年，海军东海舰队文工团来厂里招收文艺兵，一眼看中了会拉二胡、锡剧唱得有板有眼的吕尧臣。

  能成为一名海军战士，是当时众多年轻人的梦想，吕尧臣也不例外。兴冲冲憧憬着军营生活的吕尧臣，最终与“军人梦”失之交臂。原来厂领导经常听吕尧臣的师傅夸这个徒弟有天赋、壶艺出众，觉得这个年轻人在紫砂技艺上很有发展潜力，坚决不同意放人。

  消息传来，吕尧臣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细心的吴云根师傅托人捎信，要吕尧臣晚上去他家一趟。

  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能吃饱饭已是奢望，但那天晚上，吴师傅却为年轻的吕尧臣准备了一桌菜肴，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半瓶烧酒。酒过三巡，吴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尧臣啊，其实你不走师傅心里更高兴，当兵一阵子，做壶一辈子啊！你有天赋，也很勤奋，只要好好努力，就一定能做出成绩来。”

  那一晚，不会喝酒的吕尧臣喝红了脸，他也暗下决心，这辈子要把做壶的路坚持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吕尧臣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上弦月夜，更无法忘记师傅那期盼的眼神。

  上个世纪70年代初，作为青年技术骨干，吕尧臣被调进紫砂厂研究所工作，与朱可心、顾景舟等紫砂大师共事。“不夸张地说，到研究所工作，真正开启了我的紫砂创作生涯。”吕尧臣说，在我国现、当代紫砂史上，这个研究所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先后曾有7位紫砂工艺大师供职于此，这个近乎豪华的创作阵容，从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国家最高水平。

  在研究所，吕尧臣如鱼得水，一方面虚心向前辈请教，一方面不断走出去寻找创作灵感。吕尧臣自称，在研究所工作的十年是自己在紫砂艺术道路上飞跃的十年，特别是对壶体造型的大胆尝试和探索，以及对紫砂装饰手段的革新与运用，为后来创新之路打下了扎实基础。

  紫砂壶艺的形成是历代陶艺人世代相承的结果，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创新的过程。与其他陶瓷成型方式不同的是，紫砂作品的制作从设计选料到成型的全过程，完全由个人独立完成，因而每次陶艺人制作出来的紫砂壶总不会相同。

  初入研究所那几年，吕尧臣主要以竹为创作题材，但他要求凡是自己创作的紫砂壶不能有一把与前人相同，即便是类似，也要创作出独特的意境和装饰手段。一次，在一个宫廷器具展上，吕尧臣注意到了一个当年慈禧太后使用过的补药柜，这个上小下大的圆柱形四周都暗藏着抽屉，为什么不能把茶杯也做成小抽屉可收进茶壶中去呢？

  半个月后，一个竹节造型、上壶下杯的竹炉茶具诞生了。作品出窑之日，恰逢中央工艺美院杨永善教授来厂里调研，看到这个竹炉茶具后大为赞叹：这是对传统造型的一次有力挑战！太多的紫砂艺人只是在终生模仿别人，最终在成堆的泥料里湮没了自己，吕尧臣却另有选择，在创新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几百年来，紫砂壶的造型可谓千变万化了，如何通过紫砂将我们这代人的理念和审美艺术地展现出来，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现在亦如此。”吕尧臣告诉记者，在研究所可以静下心来想很多以前不敢想也没时间想的问题，“我开始关注其他门类的艺术，比如青铜器、玉器、瓷器等等，有意识地提炼它们的优秀元素，再尝试如何和谐地融进紫砂创作。”

  “这个工作可能是一辈子都做不完的！”吕尧臣说，这倒印证了师傅的那句话：做壶一辈子啊！

突破传统

开创“吕氏绞泥” 

  一位紫砂艺人如果没有自己的风格和个性，即使制壶技艺再高超，也只能称为“壶匠”；如果没有文化的支撑与交融，紫砂壶不过是一个喝茶的器皿而已。

  长期以来，紫砂艺人往往以出身紫砂世家而自矜。出自名门，自然有起点高的优势，但也难免会囿于门户之见。

  吕尧臣最早师承名家吴云根，在深悟吴氏紫砂竹器技法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特色，在紫砂界有“吕竹”之说。对于紫砂艺术的追求让吕尧臣不满足于现状，他摈弃门户之见，先后又师从朱可心、顾景舟等众多陶艺名家，在十数年的磨练中，形成了温润古雅、端秀敦朴、气韵深远的风格。

  然而，一个紫砂陶艺家要想成为艺术大师是有条件的，他不仅要创作一批经典杰作，还要用他的艺术创作影响一代甚至几代人，尤其是在技艺和理论等方面需要有突破与创新。吕尧臣无疑已具备了这些要素，尤以他的“吕氏绞泥”为代表，开创了当代紫砂艺坛一种别开生面的局面。

  “做绞泥，不懂画理、没有笔墨的积累，是难以染指的。”吕尧臣拿着一只《玉屏移山壶》对记者说：“你能看出壶体那些线条代表什么涵义吗？”

  “有桂林山水的感觉！”记者笑答。

  “是的。你看，通体的纹样都是连贯的，看似随意，实则有心呀！”吕尧臣说，绞泥自古就有，但古人做壶时，将两色泥糅合在一起，偶然会出现一些纹理，不过它们的背后并没有人们的思考，因而缺乏韵味与内涵。

  “如何控制好这些纹理呢？如何让它们恰到好处地表达意境和思想呢？”记者又问。

  吕尧臣淡淡一笑，答曰：“心中有物，信手粘来；心中追景，心手合一。不过，用什么样的泥料，是做好一把壶的第一要素。” 

  一位熟悉吕尧臣的陶艺同行对记者说：“吕尧臣对于紫砂泥料的要求近乎苛刻。别人大量进料时，他却是一两二两地筛选，遇到特别好的泥料时，他更是悉心储藏。” 

  有了好的泥料只是第一步，真正激发吕尧臣尝试绞泥的还缘于一次出差。那是在北京新建的机场大厅，墙壁上装饰用的水曲柳板的天然纹理引起了吕尧臣的兴趣：那种梦幻飘逸的感觉要是能运用到紫砂壶上该多好呀！回到宜兴后，吕尧臣就开始动手试做。刚开始，吕尧臣还不敢直接做壶，只做了一只六角绞泥花盆，没想到一举成功。初步掌握了绞泥特性的吕尧臣随后又完成了一套“八方凌云茶具”。这个绞泥处女作云卷天舒、气势磅礴，不仅增加了吕尧臣继续探索绞泥技艺的信心，还为他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此后，“吕氏绞泥”在技术上不断完善，并巧妙地与艺术创作结合在一起，使诸多作品给人以出神入化、浑然天成的感觉。他的《天际壶》尽展一派大江东去的豪迈，《草原之夜壶》勾勒出茫茫草原、骏马引颈的意境，可谓方寸器皿纳天地，掌上壶中日月长。

  吕尧臣还尝试着用绞泥在壶上制作成雨花石的效果。在一把《华径壶》面前，一位来自香港的藏家左看右看不解地问：紫砂绞泥真能做成这样的效果吗？莫非是把南京雨花石镶嵌在上面吧？吕尧臣只是笑而不答。

  “吕先生对紫砂绞泥艺术所作出的全面而系统的独创性贡献，在当今紫砂艺坛上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一位评论家这样评价吕尧臣的绞泥技艺。但评价归评价，吕尧臣照旧保持着那份难得的自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散步，接下来是雷打不动的2小时创作时间，此外还要与老友对弈撕杀数盘象棋。其余时间，吕尧臣则会随性地泼墨写字，或者拉拉二胡唱唱锡剧，而当下时髦的网络歌曲，他也唱得津津有味、有板有眼。

  “如果没有自己的风格和个性，即使他制壶技艺再高超，也只能称为‘壶匠’。所以，概括起来就四个字————功在壶外。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不是他的技法，而是看他是否拥有一个飘逸洒脱的胸怀。”吕尧臣意味深长地说。

艺无止境

要传承更要创新

  吕尧臣说，古朴为吾所纳，新意亦吾所要。做了大师仍然要敢于否定自己，仍然要不断创新，否则大师就只是大师傅一个。

  “看大师做壶，可能会看得你直犯困，搓、揉、拍、捶，单调乏味；但听吕大师的‘读壶’，那绝对是一种享受。”在醉陶居工作室，记者有幸聆听了吕尧臣的一次“读壶”———

  一样的紫砂泥，造型也非方即圆，为何壶价有天壤之别？如何鉴别一把壶的高低呢？吕尧臣说，鉴赏一把壶，要记住三个字：

  一是“润”，好的泥料色泽自然、温润凝重而无须加工，入手便光润古雅；二是“美”，美的造型应是百看不厌，无论是光器、花货、筋纹器，都要讲究形神合一，和谐自然才是美；三是“深”，紫砂壶融入了制壶者自身的气质、修养和审美追求，其文化内涵的深浅，决定着这把壶的艺术生命。

  至于养壶，那非一日之功。紫砂壶是有灵性的，你喜欢它，它也亲近你；日久把玩，壶身会亚光渐起，珠玑隐现，通体似玉若莹，这才是紫砂的真容。

  ……

  “紫砂陶艺传承发展数百年，现在迎来了最好的时候。”吕尧臣说，我师傅吴云根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大师的年代，而我却遇上了紫砂的盛世。如果师傅知道中国的紫砂能有今天，他该有多高兴呀！

  2004年9月，在北京举办的“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展示拍卖会”上，吕尧臣的《小石冷泉壶》拍出了60万元人民币天价，创造了当代紫砂壶个人作品最高纪录。负责该次拍卖的中工美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富振洋感叹：历史上紫砂的价格从来没有超过景德镇瓷器，吕尧臣《小石冷泉壶》成功拍卖，创造了紫砂作品拍卖价的新的纪录。  如今，吕尧臣的肩头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任，就是让紫砂技艺薪火相传的同时不断创新。吕尧臣说，古朴为吾所纳，新意亦吾所要。做了大师仍然要敢于否定自己，仍然要不断创新，否则就只是大师傅一个。

  不安分，是一个艺术家最宝贵的品质。近十年来，吕尧臣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体之美令人叹为观止，既然绘画、雕塑可以表现人体之美，为什么紫砂就不可以呢？！把人体线条美表现到紫砂壶上的大胆构想，引起了业界众议纷论，闲言碎语也随之而来，但吕尧臣充耳不闻，执著地沉醉在他的紫砂世界。他的《伏羲壶》、《欲放壶》、《贵妃壶》等六件人体系列紫砂壶，第一次出现在紫砂艺术的历史上，成为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符号。

  “年纪大了，但心态不能老，心一老，作品就没有生命力了。”吕尧臣喜欢与年轻的同行交流沟通，不光亲自带徒授艺，还不遗余力地为紫砂艺术振臂鼓呼。他先后带徒一百多人，其中吕俊杰、王黎明、吕俊庆、刘俊、刘建平等人都已成为当今紫砂界最为活跃的中坚力量。前不久，吕俊杰还荣获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成为江苏省目前最年轻的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之一。

  2003年，吕尧臣应邀担任电视连续剧《紫玉金砂》的壶艺总监，为了宣传弘扬紫砂文化，吕尧臣除亲自为电视剧设计制作了一把《阴阳太级壶》，还为拍摄现场提供了不少道具壶，它们中不少都是吕尧臣制作或收藏的珍品，据说价值不菲。吕尧臣说，一般人是舍不得把自己的藏品借出来的，但我愿意，我想让更多的人能真正领略到紫砂艺术的魅力。

  “紫砂是有灵性的，这么多年来的肌肤相亲，它已融入到我的血脉之中。”吕尧臣说，每每触摸到紫泥的那一刻，自己仿佛就与大地相通起来，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