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我设计的最后作品了。”两鬓斑白的张宇翻着一张张还没上色的人物画“中华十圣”,黯然地说。长期的用眼过度让他患上了眼睛动脉硬化,医生的诊断是:很可能失明。
不足15平方米的书房里满是张宇50年来的创作痕迹。桌面、地上、墙上、柜子里都是他的设计画稿,画纸大到一整面墙,小到一把扇子,上面山河锦绣、人物传神。看得出,虽然无法拥有那些已经雕刻成型的作品,但这里的每张底图都是他的宝贝。
“这是《华夏魂》,现在放在外交部驻港公署的大厅里;这是《神州览胜》,现在还挂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大厅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柳毅传书》,好看吧?”张宇沉醉地笑了好久,眼睛里满是幸福。每介绍完一幅,他都小心地卷起来重新放好。
“要雕刻成一个精美的漆器,有几道程序。先把构思绘成画、上颜色,做成底稿;再用白描的手法重画一遍,用于雕刻;然后就是在做好的坯上刷漆、雕刻和打磨,还要不断地在没完成的作品上补画工匠们在雕刻过程中不得不剔掉的部分,让他们一直有画可依。”为了让我能听懂他浓重的扬州口音,老人一边说一边比划。
一件好的漆器作品,通常要几年才能完成,从设计画稿到现场制作,张宇要一跟到底,不断修改,不断完善。“能想得到、能画得出、能雕得好”是漆器工艺的三境界,也是张宇给自己定的目标。
偶识结下一生情
14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同学们还在庆祝节日的时候,张宇和弟弟解下了红领巾,开始了小学徒的生活。“那时在家里,这可是好消息,我们俩每个月有了9元的收入可以补贴生活了。”张宇从此跟随师傅学习人物玉雕、练习漆器雕刻。他很喜欢雕刻,却因为有一次在竹板上重重划伤了手而被迫放弃。最后,他在漆器设计的岗位上固定下来,一干就是几十年。
张宇的父亲是清末的诗人张曙生,外婆是著名国画家吴笠仙。生长在诗书之家的张宇,尽管家境清贫得无法继续上学,但却从没放弃习诗作画。除了诗书,张宇很小就对历史、地理、戏剧特别感兴趣,“我曾经担心当了学徒就远离了那些有趣的历史故事,但是后来我发现做漆器设计正需要这些,小时候学过的都能用得上。”张宇说。最初他只是把漆器技艺当作谋生的本领,但当发现他所热爱的历史文化、诗词歌赋可以一直学以致用时,他喜欢上了漆器设计这个岗位。
30年前的一次经历让他更加坚定了一生从事漆器行业的决心。那年扬州郊区的汉墓出土了2000多年前的漆器残片,那优美的图案、流畅的线条和精致的制作让张宇惊叹不已,在家乡的土地上出土了这么多珍贵的漆器文物让他非常激动。但由于当时的条件有限,这些漆器容易风化,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那时的张宇就萌生一种想法:一定要把老祖宗的宝贝记载下来。于是,赶在风化之前,张宇和同事们用纸和笔把漆器上的图案全部描绘下来了,并精心复制了一套,赠送给了扬州博物馆。从那时起,张宇意识到了漆器制作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扬。
对于这个行业,如果说张宇年轻的时候是热爱,那么现在就变成了痴迷:“漆器创作就像是窖藏一壶好酒,历久弥香,我越老就越离不开它。”张宇41岁时被厂里派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的那一年是他最难忘的,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这么久、那么远。“那时就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我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多长几只手,好让我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想画的都画下来。”张宇说得激动,全身都抖动着。那一年,除了上课时间,他把京城几十个博物馆都跑遍了,“每天早晨带上5毛钱一包的花生米,进去就是一天。”他把陈列着的历史悠久的精美漆器一一画下来,那些花纹精美的传统手工艺品让他流连忘返。得空他还去名胜古迹写生,恨不能把所有的名胜都写进脑海里。正是这些素材的积累,让他日后创作出了大量的优秀作品。
画里山水画外功
跟张宇聊漆器,他谈得更多的却是传统文化、诗词歌赋。从扬州八怪大胆创新的诗画风格到瘦西湖里扬州园林的历史掌故,老人讲起来滔滔不绝,它们都曾经被他用来搞创作。他说,能让人们从这些漆器表面那五彩斑斓的画面上看到深层次的寓意,才算是好作品。
看遍张宇的作品会发现,很多漆器作品不仅由他作画,上面的字也出自他手。作品画面清新秀逸,字体刚劲有力。每个作品他都能讲出背后的寓意。
“漆器的技法多得就像戏剧的品种,每种技法都有历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有点螺、螺钿、雕漆嵌玉、百宝镶嵌……”张宇翻着那些漆器的照片,指给我看。其实,了解这些技法的制作过程和表现效果,才能有针对性地设计,才能把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和漆器工艺中的材料的美结合起来,但是要设计出精品来,真正的功夫在画外,在于平时的素材积累,这就要求培养深厚的文化底蕴。
“我觉得素材不够用的时候,就自然想到学习了,早上诵读唐诗宋词,晚上下班后就在家临摹和学习历代名画家的作品,天天如此,习惯了之后就变成一种乐趣了。”
刚工作时,张宇跟着师傅学国画,但是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从前辈们的画上,他想象着那是怎样一个美妙的世界。于是,他把每天吃早饭的钱省下来积攒着,等到了星期天,跑到镇江去看山河,把它们画下来,用来创作。
在张宇看来,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是素材,处处皆学问。从女孩的衣服看色彩搭配,从公园石头的摆放看画面构图,就连平时吃的药都有学问————说着他随手拿起桌边上放着的六味地黄丸的盒子,指着背面那些彩色的植物:“你看,这是牡丹皮,这是山药、茯苓……我就是从这里想到了医圣张仲景,才联想起了画圣吴道子、茶圣陆羽、酒圣杜康、武圣关羽……于是创作起了‘中华十圣’”。说到这里,他往上推了推老花镜,看着我,突然问道:“你知道他们每个人生活的朝代吗?说说!”我硬着头皮一个个想,哪个说错了,老先生毫不客气:“该打!”
张宇是个严谨得几近苛刻的人。上世纪80年代他在游览长江后设计的《江天一览》红雕漆大花瓶上,雕刻的是长江两岸的24处风景名胜。山有几座峰,水有几道弯,楼阁有几扇窗、几个棂他都细致地考察并记下,生怕出一丝差错。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祖国的河山如此壮美。长江上游层峦叠嶂,惊涛骇浪;中游楼阁错落,江河浩瀚;下游渔帆点点,稻香千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张宇依然激动。
这对一人半高的红雕漆大花瓶《江天一览》现在还摆放在张宇所工作的扬州漆器厂的展览厅里。漆的红色,是用生漆、桐油、银朱三种矿物质按比例调和而成的,同样,用别的矿物质,改变比例也可以调出其他各种颜色。做这个花瓶,他和同事们至少刷了500层漆,为了保证成色和定型,每天只能刷2次,整个作品用了3年才完成。
“看到了吗?这是滕王阁,这是神女峰,这是荆州古城,这是中山陵……”张宇一只手转动着花瓶,一只手认真地指给我看。大花瓶上雕刻的图案精细得让人不敢伸手触摸,那亭台楼宇、山川湖泊看起来让人心生震撼。
不过,真正让人震撼的是创作过程。为了完成所有景点的写生,张宇爬过雪山、走过草地,那时气候恶劣、山路险峻,一路上好几次因为寻景探幽而差点送命。回忆几十年前的这一壮举,张宇很平静,在他看来,所有的冒险与辛苦都“太值了”,“能得到这些创作素材太值了。”他今天仍然这样说,“我就想多看、多写、多画。”
张宇的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大摞诗稿,都是他饱览祖国河山时的感受,他拿起最上面一张递给记者,所写正是长江之行:“巴蜀山川尽,途经楚国游。棉田洒絮雪,柳岸系渔舟。落日照古垣,晨雾远荆州。英雄多憾事,千古大江流。”张宇细细诵读着,沉浸在回忆中。
每一次出差的机会对张宇都是“宝贝”。那年在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他幸运地住在了一个王府的古宅院,“北京的古建筑太美,文化太深厚。那时到了休息日,同学们都出去放松娱乐,我就不想离开那里,我把整个院子都画下来了,还写了诗,包括院子里的树。后来到了曹雪芹故居、故宫的御花园,也是这样。”这事虽然过去20多年了,回忆起来,张宇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欣赏的微笑,好像又在看那座王府、曹雪芹故居、故宫的御花园。
除了带回的许多诗画,张宇还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到了很多创作技巧,他学到了国画里的“焦墨法”,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用不加水的墨汁画出的山更苍劲有力。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听到画家岳景融先生讲敦煌壁画、讲汉唐风,张宇听得入了迷,那是一个如此陌生而又新鲜的世界,课后他去找岳先生虚心讨教,如饥似渴地研读岳先生给他的资料和照片,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要亲自去敦煌,去把那美妙的画面画下来。后来张宇的著名作品《千里共婵娟》和《大风歌》都是那时受了岳老师的影响创作出来的,还在1986年全国首届漆画展上获了奖。他们师徒的感情很好,离开北京的时候,先生还答应要到扬州去看他。
维扬城中练身手
1月的扬州下起了两年来的第一场大雪,我和张宇踏着雪来到他位于永胜街一条小巷里的老宅。这是一个荒废了的小院子,但景色还算雅致,院子里的月亮门上,张宇自己雕刻的“晚翠”二字在雪中散发着绿色的春天气息。张宇在这里生活了大半生,当年他的父亲在这里办过学堂,也教他读书认字,写诗作画。“现在,听说这条巷子可能也要拆了。”张宇惋惜的语气里充满了留恋。
我们在小客厅的窗前坐下,正对着一株枇杷树,树枝上挂着的几个红灯笼上落满了雪,树叶的积雪下开着白瓣儿黄蕊的小枇杷花,生机勃勃。
“如果是雪天里的晚上,那灯笼亮起来,真的很好看!当年院子里就是这样一场雪,让我设计出了《柳毅传书》。”张宇用袖子擦擦蒙雾的窗户,回过头跟我说,笑得像个孩子。
那是一段令他自豪的回忆,用他自己的话说,《柳毅传书》是他设计生涯里的“四渡赤水”之战,是打得最漂亮的战役。
1982年的冬天,大雪纷飞,为了营造过年的气氛,张宇买来几个红灯笼挂在这棵枇杷树上,点缀雪景。也就是这段时间,全国首届工艺美术百花奖要举办了,厂里要他设计一个参赛作品,题材要不落俗套。时间很紧,他彻夜难眠,在屋里看着外面发呆,雪花飞扬的夜空,灯光摇曳的庭院,让他忽然想到光怪陆离的龙宫,传说中书生柳毅和龙女恋爱受阻即将分别的故事就在眼前。张宇一鼓作气,十几天不出门,不分昼夜地构思、作画。画好后,他又跟厂里的工人们商量着能否在雕刻的时候用“平磨螺钿”和“点螺”相结合的手法,这是漆器史上的一种创新,就是充分发挥贝壳夜光螺的天然色泽和闪光性能,使传说中的龙宫在现实中也散发着迷离的色彩。
“点螺,就是把夜光螺、珍珠贝、石决明等材料制成小如针尖、细若秋毫的螺片,用特制的工具一点一丝地点植在平整光滑的漆坯上,经过刷漆和打磨,让它色彩绚丽、随光变幻;平磨螺钿则是把贝壳打磨成薄片。我们第一次尝试着把这两种工艺结合起来,结果真的很漂亮。”张宇指着《柳毅传书》屏风的照片,兴奋地说。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屏风早在当年厂里卖了之后就不知去向了。现在张宇即便是想复制一个也已经力不从心了,因为雕刻的过程中他要不断地补画,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极细致的纹路,画起画来手也开始抖了。
虽然我无法看到那个屏风,但只看《柳毅传书》的原画,就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画面上的龙宫恢宏华丽,龙女的衣襟飘逸、神态动人,还有虾蟹遨游于碧波水草之中,螺蚌潜伏于奇花怪石之下,群鱼穿梭于几案之间,和翻腾的浪花一起,形成了一个荡漾的水底世界,就连宫女拿的羽扇上的细丝都画得清晰真切。“你看到这几个游泳的螃蟹了吗?那时条件不好,是妻子下了很大决心给我买回来的,活的,我边看它们游泳边画,很有意思呢。”张宇回味着,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
张宇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这个小屋里创作出来的,时隔很多年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柳毅传书》是在西面的墙上画的,《神州览胜》是东墙上,而《华夏魂》是铺在地上的,每张画纸都能占满一面墙呢。”
漆艺相伴趣无穷
尽管退休多年了,张宇现在还是坚持每天去厂里搞设计,他要画到画不动为止。
每天清晨7点一刻,我准时跟张宇一起步行上班,雪天路滑,老人却走得很快,要不时地小跑才跟得上他,这20分钟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地向我介绍这一路上的景点和古迹,每天重复一遍,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带我去转转,瘦西湖、个园、天宁寺、史公祠……每个地方都是他无数次写生的地方,也是多次在他的作品里出现的画面。“瘦西湖边的芭蕉树叶冬天挂雪的时候最美,观音山上的那株腊梅花树枝最好看,个园里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风景……”
屋里屋外,张宇总是戴着帽子,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天冷,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十几年前他在创作《元春省亲》屏风时,没日没夜地加班,一天不小心从厂里的楼梯上栽下来,摔成了脑震荡,并导致了脑内出血,现在稍一受凉就会头痛。
走进厂里的办公楼,工人们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工人们喜欢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总是有问必答,尽管不一定很懂国画,但是工人们就是觉得张宇的画好看。“一个很好的画家不一定能设计出很好的漆器,因为如何把国画的美在漆器上表现出来是有难度的,张宇就很懂得,他的设计图新颖大气,色彩也恰到好处,工人们都喜欢雕刻他的作品,因为图形、层次都易于掌握。”扬州漆器厂厂长周永平这样评价他。
现在,有很多人试着拿重金来向张宇买画,想收藏,都被拒绝了。谈起这些张宇总是感叹:“金钱常有而佳作不常有啊,这些画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只是觉得这一生太短了,来不及创作更多的东西,其实我脑袋里装的东西还有好多呢!”
张宇很喜欢一位友人送他的一幅字:“漆趣无穷”,他特地把这4个字请人装裱起来,挂在办公室,因为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执著于创作漆器画稿几十年,张宇沉浸其中,乐此不疲。他希望把这样的心态传给他的学生,但总不能如愿。“好几个得意的弟子后来都改行了,有的去当了经理,有的去做生意了。固守这个行业太清贫。”张宇拿出他那5元一包的“一品梅”,点上一支,沉默了许久。
他现在最得意的弟子董亚梅已经独立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这也给了他很多安慰。“做他的学生很幸福,他教我们做画,更教我们做人。平时也很关心我们,”董亚梅回头看张宇一眼,然后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但是在他面前,我们从不敢偷懒,每天得准时上班,设计画稿也不能有懈怠,否则老师批评起来,能让人立刻哭鼻子。”
让张宇开心的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漆器、喜欢漆器,漆器也不光是艺术品和收藏品了,它开始以家具、小摆件的形式进入千家万户了。“一定得把这么好的传统文化传递下去,”他说,“我还要继续带学生,让他们把漆器工艺发扬光大,即便我不能再用眼睛了,用嘴讲也要继续教下去。”
隆冬的扬州,银装素裹。积雪之下,腊梅花儿开得正艳。张宇说,中国的漆器工艺的发展也会像这黄灿灿的腊梅花儿一样美丽、芳香,顽强绽放。
□ 本报记者 王 璐
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