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东方 浙江省丽水市青田县山口镇人,80岁,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大师、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他15岁开始随母学习雕刻技艺,以花卉雕刻著称。作品《秋菊傲霜》荣获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一等奖。代表作《花好月圆》被印制成邮票发行。1997年,倪东方被国家发展改革委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少年结缘青田石
那天晚上,倪东方的师母说的话让他铭记了一辈子:“长一艺胜读十年书,学做石雕吧。”
早上6点半,从浙西山区青田县山口镇石雕城走下一位老人,一辆人力三轮车迅速蹬过来,熟门熟路地把老人拉到位于菜市场的工作室。付完钱,老人下车从偏门上了二楼。这时一楼商户还没营业,老人的徒弟郑福亮也是一个小时后才来上班。
老人位于石雕城的家叫“惜石斋”,推门第一眼望去,这里的石头是有色彩和生命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利用一块完整的青田石天然的纹理与自然的色泽雕刻而成:颜色渐变的藤蔓和丝瓜上匍匐着的黑色青蛙,大片纯白的舒展的叶子中间点缀的橘色兰花,利用一块人形石头黑白相间的纹理勾勒出的乐师和提琴,晶莹剔透的一轮圆月和红花青鸟组成的“花好月圆”,造型之巧、色泽之妙、细节之逼真让人连声赞叹。
倪东方出生在青田石雕的发源地山口村。父亲去世后,只上了3年小学的倪东方辍学回家,拿起农具下了地。第一天下地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自己的老师,他低头不敢看老师,对方也不忍看他,转身匆匆离去。“我以为老师看不起我了,眼泪直往下掉,没想到晚上老师和师母来了我家。”那天晚上,倪东方的师母说的话让他铭记了一辈子:“长一艺胜读十年书,学做石雕吧。”正是这句话,15岁的倪东方决心跟随母亲学习石雕,并且开始雕刻一些简单石刻品补贴家用。
“离开学堂那天,我听着上课的钟声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听见钟声了,心里特别难受。”
1955年,青田县山口石刻社招收27岁的倪东方为锯料工。“第一天去石雕厂上班,我好兴奋啊,早早地去了。突然,上班的钟声响了,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啊,我又听见了学校那种钟声!好高兴啊,辍学时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了。”每每回顾这段往事,倪东方总是很沉醉,脸色微微变红,手使劲儿比划。
听着钟声上班,让倪东方浑身都是劲儿。那时候的锯料全凭手工,每天得将大量石料锯成各种尺寸的坯料。在这个过程中,他了解了不同石料的石性,接触到了各种石料的美丽色彩和花纹,更在与石头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要亲手把一块块青田石变成一件件雕刻品的强烈愿望。
“心里想着,夜里梦着,都在做石雕。”倪东方每天都提早去厂里,趁着老师傅还没到,自己先到雕刻车间看他们的作品,揣摩怎么钻洞、怎么镂空和拉剌,回了家自己练习。锯了2年多的石头后,倪东方按捺不住学艺的渴望:“再不学来不及了,我就把自己雕刻的烟灰缸和和平鸽拿给领导看,要求调到雕刻车间工作。”要养活一大家子的倪东方主动要求将27元的月工资降为24元,终于打动了领导。年仅15岁学习雕刻,年近30岁才终于专业从事石雕,机会来之不易让倪东方格外珍惜。二女儿倪淑珍回忆说,那时父亲每天下班后带着几个大孩子去地里劳作,晚上打着手电筒才能回家。到了开饭的时候,父亲就把筷子掉个头不停地在桌上写啊画啊。
3年的锯料工,练就倪东方相石的本领。在工作室,他顺手捡起地上一块沾满石粉的青田原石,拿湿抹布一擦,纹理清晰可见:“黑色是天然的梅花枝,白点可以处理成梅花,这边雕两只鸟,有动有静。” 2007年12月28日,温州文化用品市场东方工艺美术城开业,倪东方应邀出席,并且在精品馆展出了一件作品———用上上等的青田封门石雕刻成的“异兽奇珍”。同样从事青田石雕刻的裘桂英站在作品前叹赏不已:“天然的色层用得多好!摘桃子的小猴眼睛多有神!”
80岁的倪东方手不抖,眼睛好使,能用牙医的小电钻细心地雕刻梅花瓣和松针,年轻的徒弟搬不动一块五六十斤重的石头,他挽着袖子上。“我的手很有劲,不抖。”为了证明自己手劲儿大,倪东方拿起刻刀,用力往青田石废料上一推,一道很深的刻痕随着石粉出现。要是碰上大块石头,他就抬起左脚踩着石头固定住再雕刻。
走在“惜石斋”的作品中,倪东方不时驻足凝神观看。在一件作品前他停下脚步,嘴里念念有词,推敲着问记者:“哪个题更合适,‘一林霜催鸟鸣秋’还是‘鸣秋催来一林霜’?”
一身功夫在刀外
“他们说没有见过黄鹤踏于松,我告诉他们,‘黄鹤楼上无黄鹤,青松树上乐悠悠’,我这是黄鹤楼上飞来的黄鹤。”
倪东方的工作台上散落着5粒干荔枝,徒弟郑福亮说:“这是老师雕荔枝的时候买来观察果壳表面的小突起的。”雕杨梅的时候,倪东方买了杨梅,雕鹦鹉的时候买了一只鹦鹉,实在买不到的东西就找书看。
退休后,倪东方在阳台上养了大批的盆景用来观察树枝的结构,并且开始了自己的精品创作。石头不论大小,只要在色彩、花纹、质地上有可取之处,他都爱不释手,或做成作品,或磨制成随形摆件,与之朝夕相处、相看不厌。时间一久,倪东方的藏品多了。“这可是世上的宝物哇,把它锁在自家保险柜里,实在是对宝物的埋没与不敬。”上世纪80年代初,倪东方开始搞家庭陈列室,取名“惜石斋”。
从事青田石雕,离不开雕刀与刀功,雕刀是石雕的主要工具,刀功是石雕的基本技术。但石雕创作水平的提高不能靠“刀”,而得靠“刀外”的修养。倪东方的作品很“巧”:题材巧、造型巧、题诗命名也巧、俏色用得更巧。
“我在农村长大,地头的谷子、八棱瓜、扁豆,山上的杨梅、枇杷、桃子,池塘里的甲鱼、螃蟹常年陪伴着我,是我最熟悉的。”正因如此,富有乡土气息的题材成为倪东方最多的选择,《谷子》、《瓜熟豆香》、《秋》、《垂涎》、《红熟千年》,都是前人没有雕刻过的题材。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从倪东方的作品中得到启发,把红色斑块的石料处理成红花、杨梅、辣椒、桃子,把黄色的石料雕刻成枇杷、佛手、谷子和菊花。
“我做丝瓜的藤蔓很粗,他就要在粗的藤上缠上几根细的,这样就好看了。我做梅花的时候,大圈里打个小圈,他说没有破型,得把花蕊做细了。”郑福亮提起老师的认真劲儿总是很叹服。
青田石的色彩十分丰富,如果有一片颜色特别分明的石料可加以利用,就被叫做“俏色”。倪东方创作《瓜熟蛙趣》的时候,在金黄色的色层下出现了一块黑斑,经过推敲,他把这块瑕疵雕刻成一只停留在丝瓜上的青蛙,让作品情趣顿生。一次倪东方得到一块乳白色的石料,上面有一片墨黑的色层,他反复思量了好几年仍然没有好的创意。直到一个春天的清晨,倪东方站在阳台上,忽然见到一群燕子从空中飞过,黑色的头尾、浅色的肚皮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当时眼前一亮,立马想到了我的那块石料。”那块石料幻化成了两只燕子在春暖花开时展翅高飞,作品“比翼双飞”就此诞生。
倪东方特别注重作品的文学意境和艺术气息。1985年,青田石雕在北京开展销会,一位篆刻家说青田石雕艺人素养不够,没人会刻边款。这句话对倪东方触动很大,他开始学习唐诗宋词,跟着小孙子一起练毛笔字,练习在石头上刻字。“轻舟已过万重山”、“银河落九天”,都是他作品的名字和边款。
“我刻了一群黄鹤栖息于古松之上,他们说没有见过黄鹤踏于松,我告诉他们,‘黄鹤楼上无黄鹤,青松树上乐悠悠’,我这是黄鹤楼上飞来的黄鹤。”倪东方乐了,眯着眼咧着嘴看着黄鹤笑得跟孩子一样。
惜石胜金终不悔
凌厉的一刀刻下去,刀锋到处飞起一片石粉,迅速用左手掸去,又开始刻下一刀。刻笔游走,很快印章体上就出现了三个字“石为缘”。
倪东方名声在外,不少经营青田石的商人会把石头第一个拿给他看。“他们卖给老师的石头也许比别处好,但会卖得更贵。”徒弟郑福亮说,只要倪东方看上了哪块青田石,人家开口要多少钱他都给。
“他说好石无价,不能还价。”妻子林竹娥说,“别人是十年磨一剑,他是一百年磨一剑。早上中午两顿都吃稀饭,因为下饭快,吃了又去琢磨他的石头。”结婚57年,倪东方和妻子林竹娥只红过一次脸。倪东方买了一批青田石放在地下室,老伴把柴火放在石头上,他大大地发了一次火:“那么好的石头,怎么能被柴火压住!”老伴就在那儿不说话,默默地将柴火清理了。
在倪东方眼里,石头是上天的恩赐。“青田石是经历上亿年时日聚集天地之精气而形成的,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珍贵宝石,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能与它们相遇是缘份,是幸福,应该善待、爱惜每一块石头。”倪东方在自传里这么写。“我的父亲见到石头就是笑容满面。”倪淑珍说,“父亲说,要是心烦了摸摸石头都开心!”
石雕非常考验人的耐力,有的作品会耗去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在制作《花好月圆》的时候,倪东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愣是将石料外部的硬石一点点轻轻剥离,获取了中间层一片质地十分纯净的上等封门冻石,雕琢成了一轮满月。倪东方从不轻易下刀,一块石料一琢磨就是半年一年。他常常告诫自己:要惜石如金、要刀下留情,要尊重每一块石料。正因知晓石雕的艰难,倪东方有了好创意从不喜形于色。“哪儿来得及高兴啊,他马上就进屋开始刻。”林竹娥说。
倪东方对石头心疼得紧,欢喜是因为石头,生气还是因为石头。
郑福亮提起了老师制作《垂涎》一波三折的过程:“垂涎”中的杨梅已经是上完蜡的成品,倪东方觉得造型不好,就敲掉重新造型,石质硬的部分被敲掉了,破坏了造型。“他就坐在那里生闷气,不说话,自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重新开始做。”重新设计后,杨梅竖直的造型改成平行的,前后耗时半年。 每天清晨,这一老一少先后到了工作班,一句话都不说各干各的,成了最常见的景象。对作品不满意,倪东方就会静坐一会儿,出去一趟,再悄悄回来接着做。整天与“不能言”的青田石打交道,把心中所思所想化成一件件作品,自有无穷乐趣,让他忘却了寂寞与烦躁。倪东方见谁都乐呵呵的,握手、走路都虎虎生威,一戴上老花镜低头开始干活就沉默了,偶尔抬头越过架在鼻子上的镜片跟人说话,也是严肃得很,只有在面对石头的时候,他才最有性格。
叶春雄和倪东方做了多年的邻居:“只要有他在,我们整条街都很热闹,全是来看他的作品的。这老两口待人特和气,夏天每日煮好凉茶放在门口让路人喝。”从位于菜市场的工作室到新家的“惜石斋”陈列室有一段距离,但只要有客人慕名而来,倪东方就坐着三轮车回家接待。那么大的展览室,一小时用50度电,夏天的时候一个月光电费就得3000元。“倪大师很执着,每天不厌其烦地给客人讲解,每天上山去看自己筹钱搞起来的碑林,给我们镇的中学生讲课。”山口镇党委书记陈定光很是钦佩。
如今,常有人愿出几百万元买一件倪东方的作品。“我没有把雕刻看作养家糊口的手艺,而是在品石、玩石中享受着人生。”守着满屋的石头,倪东方一件都舍不得卖。“卖了就没得看了,就没有惜石斋了。舍不得卖,不缺钱,不卖。”
倪东方卖过作品,那是为了筹钱开发青田千丝岩风景区,后来实在舍不得卖了,就帮人刻字。“我从来不在别人的作品上题字,只在原石或者印章上题几个字。”一年到头刻字挣的钱,全都投到了千丝岩的开发上。
总有人拿着印章请倪东方题字,只要对方不提要求,倪东方就刻固定的三个字:他右手拿刻刀,虎口紧贴刀柄,右手大拇指托着刀锋,凌厉的一刀刻下去,刀锋到处飞起一片石粉,迅速用左手掸去,又开始刻下一刀。刻笔游走,很快印章体上就出现了三个字“石为缘”。
真山真水雕不尽
“我这可是雕刻真山真水啊!”倪东方立于台阶,左手扶腰,右手持棍,眺望山间,全然不顾皮鞋与裤子上满是泥浆。
如果没有倪东方,青田县的千丝岩仅仅是一座山,绝不会成为青田人引以为傲的第一风景区。从1988年退休到现在,倪东方用20年的时间,在千丝岩修好了山路,建起了四座凉亭,开辟了新景点“碑林”,筑起了寺庙,前后花了多少钱,他自己也数不清。
从山口镇到千丝岩要经过山口镇小学,校名是倪东方题写的:“这是我的母校啊,给母校题字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上山路之前,倪东方从庙旁找出两根木棍,递给记者一根:“路滑山陡,拿着它!”一踏上山路,倪东方的精神头一下子来了,讲解的声音提高了不少,如同置身自己的“惜石斋”。在碑林中,倪东方举着半人高的粗木棍开始一块块石碑讲解过去,耐心而难抑欣喜。
“倪大师来啦!”青田县仁庄镇的郭焕民挑着扁担悠悠经过,大声招呼,他说:“倪大师一爬俩钟头,从这里一直爬到最高处的天门岭再从那边的山路下来,每天都这样!”
倪东方噌噌走上20级台阶,回身笑道:“不怕陡就跟我上山!”他说松柏代表长久,便沿着山路种了不少松树,还在石壁上刻写“翠柏苍松千岭秀,朝霞夕照万里红”;因为与凉亭隔溪相望有一株梅树,他在亭子里题诗“梅花隔水香撩人,飞鸟穿林语唤人”。行至第四个在建的凉亭,倪东方停下脚步,拄棍绕着地基转了一圈,再转一圈,开腔了:“高低不平整么,弄弄平,沿着地基再种上一圈竹子,那才好看。”
冒着细雨,倪东方行至最高处的天门岭,最窄的地方仅40厘米,两边石壁高数米,贴着走脸能擦到青苔。倪东方扶住铁索回头指着爬满古藤的石壁说:“修路时我只让他们挖掉了山泥,石壁没有任何人工雕琢,全都保持原貌。”
山路陡到了近60度,倪东方站定了。“我这可是雕刻真山真水啊!”老人立于台阶,左手扶腰,右手持棍,眺望山间,全然不顾皮鞋与裤子上满是泥浆。整座千丝岩山也像一件石雕艺术品一样被倪东方精细雕琢,而且一雕就是20年。
“看着自己搞起来的风景,真是很有感情。”倪东方以景区管委会的名义立了块石头,上书“同赏共管,天长地久”。在湿滑的山石边,倪东方急急地唤记者过去,但呈现在眼前的只是普通的一汪潭水。“普通?这个潭可是被水冲出来的呢,山水日积月累在石头上冲出了一个深坑呢!”倪东方认真地解释。
长久的石头、长久的书法作品、长久的松柏和深潭,倪东方总在坚持着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美。他觉得世上的美好事物应该拿来与人分享,让他爱不释手的青田石雕如是,他精心雕琢的千丝岩风景也如是。日夜与石为伴,精神矍铄的倪东方在旁人看来,也沾了几分青田石的仙气。
“老太婆说我老了,以后其他事情就不要做了,来千丝岩逛逛就好。我跟她讲,老与不老要看你用什么衡量。看年纪我老了,看体力我完全不老嘛!”
倪东方豪气顿生,手抚天门巨石,吟诵道:“爬登天门岭,未见天门开。走,下山!”紧贴石壁稳步走下青石板路的他,如山石般融入自己雕琢的风景中。